摄影棚的空气,永远混杂着新鲜油漆、廉价香水与无数人体散发的热度,黏腻得令人窒息。聚光灯像个巨大的烤炉,烘烤着林晚每一寸精心修饰过的妆容。她对着摄像机扬起一个弧度完美的微笑,眼波流转,是无数镜头与练习共同雕琢出的从容优雅。可那笑意只浅浅浮在唇边,未达眼底分毫。十年顶流光环加身,镁光灯下的每一秒,都像在走钢丝。
“林晚老师,这边请,准备录制了!”场务的声音穿过嘈杂人声,带着职业性的急促。
林晚微微颔首,高跟鞋踩在光洁得能映出人影的地板上,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声响。她走向《真相迷宫》那标志性的、风格诡谲的布景大门,步履间自带一股旁人难以接近的疏离气场。
就在她即将踏入布景的瞬间,一道身影安静地出现在她身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
“林晚老师。”声音清朗,却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林晚侧目。一个极高挑的年轻男人,穿着剪裁合体的浅灰色休闲西装,干净清爽得像是夏日清晨的第一缕风。他的眉眼生得极好,鼻梁挺直,此刻那双形状漂亮的眼睛正看着她,里面盛满了某种纯粹到近乎虔诚的光亮,亮得让林晚有些微的晃神。她认得这张脸,资料上写着——顾屿,刚出道不久的新人。
“你好。”林晚公式化地微笑,伸出手。
顾屿立刻伸手握住。他的掌心带着薄汗,指尖甚至有些发凉,微微颤抖着,带着一种竭力压抑却依旧泄露的紧张与激动。“我是顾屿,”他声音微顿,喉结滚动了一下,“非常……非常荣幸能和您一起录制。”
那眼神太过直白炽热,里面翻涌的情绪浓烈得几乎要溢出来。林晚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对方冰凉又滚烫的触感。又是一个粉丝?她心中掠过一丝了然,随即又归于平静。这样的目光,她早已习惯。她维持着礼貌的浅笑,点了点头:“合作愉快。”语气温和,却像隔着一层无形的玻璃。
布景内的世界光怪陆离,模拟着一座阴森的古宅。幽蓝与惨绿的光束交错切割着弥漫的干冰白雾,角落里堆砌着布满灰尘的旧书卷和造型诡异的古董道具。几位常驻嘉宾和另外两位飞行嘉宾早已就位,气氛热烈。林晚一出现,自然成为焦点,寒暄与打趣声瞬间将她包围。
顾屿却像一道沉默的影子,安静地站在人群稍后的位置。只有当林晚被挤到布景边缘,后背快要碰到一个布满尖利装饰的、摇摇欲坠的哥特式烛台时,他才会极快地、不动声色地向前挪动半步,用自己的身体隔开那潜在的危险。他的目光如同无形的丝线,始终若有若无地缠绕在她身上,专注得近乎固执。
节目流程推进。一个环节需要嘉宾们分组在布满蛛网和灰尘的阁楼里翻找散落的线索碎片。空间逼仄,空气里飘浮着陈旧木料和尘埃混合的呛人气味。林晚的高跟鞋踩在吱呀作响的地板上,每一步都需格外小心。角落里只有一个看起来还算干净的雕花木箱,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坐下稍歇。
“林晚老师,”顾屿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很轻,只有她能听见。他不知何时已站到她旁边,手里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深色棉质手帕。他极其自然地弯下腰,将手帕仔细地铺在那木箱表面,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处理一件珍宝。“您坐这儿,干净些。”他抬起头,对上她有些讶然的目光,嘴角弯起一个很浅、却异常真诚的弧度,脸颊上甚至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
不等林晚回答,他已迅速转过身,毫不在意地单膝跪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修长的手指开始快速而仔细地翻检旁边堆积如山、纸张泛黄的旧案卷。阁楼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他年轻而专注的侧脸轮廓。林晚看着他沾上灰尘的裤子和衣袖,抿了抿唇,最终还是在铺着手帕的木箱上坐了下来。那方小小的手帕,隔绝了木箱的冰冷和尘土的脏污,传递出一种奇异的熨帖感。
讨论环节,众人围坐在一张沉重的橡木长桌旁,七嘴八舌地分析着刚刚找到的、指向扑朔迷离的线索。林晚习惯性地在脑中梳理逻辑链,指尖无意识地点着桌面。当她捕捉到一个关于作案时间线的关键矛盾点时,思路清晰地脱口而出:“等等,这里的时间对不上,管家在子时一刻……”
“对!”几乎是林晚话音落下的同一秒,一个清朗笃定的声音立刻接上,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是顾屿。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看向他。他正望着林晚,眼神晶亮,带着一种全然的信任和毫不掩饰的欣赏。“林晚老师说得对,”他语气认真,仿佛这是毋庸置疑的真理,“管家声称子时一刻在书房整理账册,但园丁的口供里明确提到,子时一刻他巡逻时看到管家的身影出现在后花园的假山附近!时间线存在硬性矛盾,管家的证词不可信!”他语速极快,条理分明,将林晚那尚未完全展开的思路瞬间补全并有力地支撑起来。
林晚微微怔住。他接得太快,太准,像是早已洞悉了她的思考轨迹,默契得惊人。周围几位常驻嘉宾交换着促狭的眼神,有人笑着调侃:“哇哦,顾屿弟弟,你这反应速度,是给林晚姐开了专属提醒吗?”顾屿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眼神有些慌乱地垂下,盯着桌面,抿紧了嘴唇,像个被抓包的孩子,再也说不出话来。那窘迫的模样,和他刚才分析线索时的锐利判若两人。
林晚看着那抹从耳根蔓延到脖颈的绯红,心头像是被一片羽毛轻轻拂过。她端起手边的矿泉水瓶,下意识地拧了一下瓶盖——纹丝不动。她微微蹙眉,正想再用力,目光却无意间扫过自己放在桌角的另一瓶水。那瓶水的瓶盖……不知何时已经被拧松了,只需要轻轻一旋就能打开。她记得这瓶水是刚才顾屿不动声色推过来的。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在她平静的心湖深处悄然荡开。
录制进入最紧张的高潮环节——“审判之刃”。节目组为增加戏剧效果,设置了一个特殊的道具机关。参与者需要依次上前,将代表指控的“证物匕首”插入“恶魔石像”心脏部位的凹槽。每一次插入,都可能触发随机事件,包括石像机关转动、灯光骤变、音效轰鸣,甚至会有模拟的“刀片”从机关中崩弹射出,营造惊险氛围。安全预案自然反复强调过无数次,道具用的“刀片”是特制的软塑料,边缘圆钝,确保万无一失。
林晚抽到的顺序靠后。前面几位嘉宾的操作,果然伴随着各种夸张的灯光音效和模拟“刀片”的弹出,引来阵阵惊呼和笑闹,气氛热烈。终于轮到林晚。她深吸一口气,在聚光灯和所有镜头的聚焦下,走向那座造型狰狞的石像。她拿起那把沉甸甸的金属质感道具匕首,对准石像胸口那个幽暗的凹槽,稳稳地插了进去。
“咔哒!”
一声异常沉闷、刺耳的金属断裂声骤然响起,尖锐得盖过了背景音效!这声音不对劲!林晚心头猛地一凛,几乎是同一瞬间,石像心脏部位的机关猛地爆裂开来!不是预想中的塑料薄片,几道刺目的银色寒光伴随着金属碎屑,如同被激怒的毒蜂,以惊人的速度朝着正前方的林晚激射而来!
变故发生得太快,太突然。所有人都惊呆了,连惊呼都卡在喉咙里。林晚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在巨大的惊骇中僵住,眼睁睁看着那几道致命的银光逼近。
“晚晚姐——!”
一声近乎撕裂的呼喊穿透凝固的空气。
一道身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她侧后方猛扑过来!带着一股决绝的力量,狠狠地、完全地挡在了她与那爆射的寒芒之间!
“嗤啦!”
是利物撕裂衣料、切入皮肉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闷响。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林晚被撞得踉跄后退一步,视野被顾屿宽阔却瞬间绷紧如岩石般的后背完全占据。她惊恐的视线下移——
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正死死地、不顾一切地攥住了其中一片反射着冷光的金属碎片!鲜血,刺目的、温热的鲜血,正沿着他紧握的指缝疯狂地涌出,瞬间染红了那件质地精良的白衬衫袖口,并且以惊人的速度向下蔓延,在他浅灰色的西装裤上洇开大片怵目惊心的深色印记。
空气中瞬间弥漫开浓郁的血腥味。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从顾屿紧咬的牙关中溢出,他的身体因为剧痛而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脸色煞白如纸。
然而,就在这剧痛袭来的瞬间,他竟猛地转过头来,目光急切地寻找林晚的脸。当对上她惊魂未定、充满恐惧的眼睛时,他脸上所有的痛苦仿佛被强行压下,嘴角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试图挤出一个安抚的微笑。那笑容因为疼痛而扭曲变形,却透着一股令人心颤的纯粹。
“……别怕。”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粗重的喘息,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却固执地重复着,“晚晚姐……别怕。”
那染血的笑容和嘶哑的安抚,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晚的心上。巨大的恐慌和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指尖不受控制的冰冷颤抖。
“医生!快叫医生!”导演惊恐的嘶吼终于打破了死寂,整个摄影棚瞬间陷入一片兵荒马乱。
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冰冷刺鼻,顽固地钻进鼻腔,试图覆盖掉那仿佛还萦绕在记忆里的、令人心悸的铁锈腥甜。林晚独自靠在VIP休息室冰凉的墙壁上,指尖无意识地划拉着手机屏幕。屏幕的光映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照亮了眼底一片浓重的倦意和残留的惊悸。
她的浏览记录里,塞满了触目惊心的字眼:“姐弟恋结局惨淡”、“年龄差九岁的鸿沟”、“女强男弱必BE”……那些冰冷刻薄的网络语言,像一根根细小的毒针,在她本就纷乱的心绪里反复穿刺。她烦躁地、几乎是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冲动,用力点下“全选”,然后狠狠按下“删除”。屏幕上瞬间清空,只余一片空白,如同她此刻茫然又焦灼的心境。
门被轻轻推开,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顾屿走了进来。他换下了染血的衣服,穿着一件宽大的医院病号服,更显得身形清瘦。受伤的右手裹着厚厚的白色纱布,笨拙地被吊在胸前,像一面沉默的勋章。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但那双眼睛,在看到她时,倏地亮了起来,如同星辰落入沉寂的夜空。
“晚晚姐?”他的声音还有些虚弱,却带着显而易见的欣喜,“你怎么还在这里?我没事的,真的。”
林晚的目光牢牢锁在他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上,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干又涩。她艰难地开口,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手,医生怎么说?”
顾屿顺着她的视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嘴角反而向上扬起,露出一个干净又带着点傻气的笑容。他甚至还试图动动那被固定住的手指,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嘶”地吸了口冷气,笑容却丝毫未减,反而更加灿烂,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满足。
“缝了七针。”他说,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谈论天气,“小意思。医生说幸好没伤到筋骨,养一阵子就好。”他顿了顿,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林晚,里面翻涌着毫不掩饰的炽热和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声音放得更轻,却字字清晰,带着奇异的重量砸在林晚心上:
“这点伤,能换来你为我心疼……我觉得特别值。”
轰的一声!林晚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炸开了。那些刚刚被她强行删除的、关于年龄、关于结局的冰冷顾虑,在这句直白滚烫、带着少年孤勇的话语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她清晰地听见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一股陌生的、汹涌的热流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她猛地向前一步,几乎是扑了过去,伸出双臂,紧紧地、用力地环抱住了顾屿的腰身!将脸深深埋进他带着淡淡消毒水味道的病号服前襟里。
顾屿的身体瞬间僵直,如同被施了定身咒。那只完好的左手无措地悬在半空,好一会儿,才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极其轻柔地、试探性地,轻轻落在林晚微微耸动的背上。他低下头,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发顶,声音带着巨大的惊喜和不确定的哽咽:“晚晚姐……?”
林晚没有回答,只是更紧地抱住了他。仿佛拥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也像是抓住了惊涛骇浪中唯一可靠的浮木。所有的伪装,所有的逃避,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休息室里安静得只剩下彼此交缠的呼吸和心跳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遥远车鸣。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又仿佛只凝固在这一瞬的相拥里。
不知过了多久,林晚才缓缓抬起头,眼眶依旧泛着红,但眼神已经沉淀下来,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清醒。她看着顾屿近在咫尺的脸,声音带着一点鼻音,却异常清晰:“顾屿,我比你大九岁。在这个圈子里,这意味着什么,你很清楚。”她的目光锐利,试图在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找到一丝一毫的退缩或动摇。
顾屿没有丝毫闪避,他迎着她的审视,眼神坦荡而坚定,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火焰。“我知道。”他点头,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我知道流言会像刀子,知道会有人说我攀附,说你‘老牛吃嫩草’。”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随即眼神变得更加执拗,“可那又怎么样?林晚,我站在你身边,不是为了证明给别人看,更不是为了沾你的光。我只是……”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想站在你身边。仅此而已。”
他唤了她的名字,不是“晚晚姐”,而是“林晚”。这微妙的变化,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荡起层层涟漪。林晚的心被一种巨大的酸胀感填满,几乎要溢出来。她望着他年轻却无比坚毅的脸庞,那些所谓的“鸿沟”,似乎正在某种更强大的力量面前悄然消融。
就在这时,顾屿放在旁边小桌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伴随着一声短促的提示音。大概是经纪人发来的信息。屏幕在短暂的亮起后,又迅速暗了下去,归于沉寂。
休息室内的气氛依旧胶着而微妙。那场生死边缘的变故和紧随其后的拥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飓风,卷走了所有隔阂的表象,将两人推到了必须坦诚相对的位置。
“为什么?”林晚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沙哑,更多的却是困惑和探寻。她看着顾屿被纱布包裹的手,目光锐利,仿佛要穿透那层白色,看清他心底最真实的动机。“为什么扑过来?你知不知道那有多危险?如果……”她哽了一下,无法说出那个可怕的假设,“如果那碎片再偏一点……”后果不堪设想。
顾屿的目光落在自己受伤的手上,又缓缓抬起,迎上林晚审视的眼眸。他脸上那种少年人常有的羞涩和局促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悲壮的坦然。
“本能。”他轻声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看到危险冲向你,身体自己就动了。”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其苦涩又无比真实的笑容,“晚晚姐,或者……林晚。你可能觉得这很傻,很冲动。但我没法控制。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保护你、看着你平安喜乐,就成了刻在我骨头里的本能。比呼吸更自然。” 他顿了顿,眼神灼热得几乎要将人烫伤,“就算再来一次,结果还是一样。我宁愿自己受伤,也绝不能看着你在我眼前出事。”
这番话,像一把沉重的钥匙,猛地捅开了林晚心门上最后一道锈蚀的锁。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感动、酸楚和难以置信的浪潮汹涌而至,几乎将她冲垮。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死死咬住下唇,眼眶瞬间变得滚烫。
顾屿看着她的反应,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他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他伸出那只未受伤的左手,动作有些艰难地去拿桌上的手机。解锁屏幕时,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带着一种孤注一掷般的决绝。
“我知道,空口无凭。”他低声说着,手指在屏幕上快速而用力地滑动了几下,似乎在寻找什么。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将手机屏幕转向林晚——
嗡!
林晚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瞬间一片空白。
手机屏幕的光芒清晰地照亮了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舞台剧照。背景是华丽而略显陈旧的剧院舞台,巨大的幕布前,年轻的林晚身着繁复的欧式宫廷长裙,头戴小巧的水钻王冠,正微微俯身,向台下谢幕。聚光灯打在她身上,汗水浸湿了她额角的碎发,贴在光洁的皮肤上。她的脸上洋溢着一种纯粹的、疲惫却满足的笑容,眼神明亮,带着初出茅庐的灵气和对舞台的无限热爱。那是她24岁那年,临时顶替一位突发急病的前辈,在一场小剧场话剧《荆棘王冠》中扮演的女主角。那场救场演出,几乎耗尽了她当时所有的体力和心力,却也意外地让她收获了一些业内人士的赏识。
这张照片的视角……非常特别。它并非官方剧照,也不是观众席正面的视角。拍摄的角度很低,明显是仰拍,而且位置有些偏,像是在舞台侧下方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偷拍的。但拍摄者的技术却异常精湛,构图精准,光线运用巧妙,完美地捕捉到了林晚谢幕时那一刻疲惫却璀璨夺目的神采。照片的像素并不算顶高,带着一种时光的颗粒感,右下角甚至能看到模糊的日期水印——清晰地显示着七年前的日期!
七年!
林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她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收缩。七年前……她24岁,那他……
“那场《荆棘王冠》,”顾屿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碾磨出来,带着时光沉淀的重量,“在城东那个小小的、只有两百个座位的老实验剧场。那天……我就在台下。”他抬起头,目光穿越七年的漫长光阴,牢牢锁住林晚震惊失语的脸庞。
“那年,你24岁,在台上光芒万丈。”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里压抑着汹涌的情感,微微发颤,“而我,15岁。”他清晰地吐出那个数字,仿佛在陈述一个古老而神圣的秘密,“坐在最角落的位置,手里拿着攒了很久零花钱买的、最便宜的票。”
休息室里死一般的寂静。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城市的霓虹灯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冰冷而扭曲的光影。
顾屿看着林晚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那双总是盛满星光和热切的眼睛里,此刻弥漫开浓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痛楚和……孤注一掷的决然。他向前一步,受伤的右手依旧僵硬地吊着,仅剩的左手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轻轻握住了林晚冰凉的手腕。他的掌心滚烫,传递着一种近乎灼烧的温度,也传递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磐石般的坚定。
“林晚,”他再次叫了她的名字,声音低沉而喑哑,每一个音节都像是饱蘸了七年时光的墨汁,沉重地落在寂静的空气里,“看着我。”
林晚被动地抬起头,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那里面不再是单纯的粉丝仰望偶像的狂热,而是一种沉淀了岁月、混合着巨大痛苦与深沉爱意的复杂漩涡,几乎要将她溺毙。
“七年。”他重复着这个时间,喉结剧烈地滚动,像是在吞咽某种苦涩至极的东西,“从我第一次在那个昏暗的角落里仰望你开始,到现在。”他的目光紧紧锁着她,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七年里,我拼了命地学习表演,考进电影学院,在无数个看不到光的日子里咬牙坚持……不是为了成为什么顶流,不是为了证明给谁看。”
他握着林晚手腕的手指微微收紧,传递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执拗。
“只是为了,能够堂堂正正地站在你面前。为了能像今天这样,离你近一点,再近一点。”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积压了七年的情感全部倾泻而出,那双眼睛亮得惊人,燃烧着焚尽一切的火焰,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凿进林晚的灵魂深处:
“晚晚,爱你这件事……”他的声音哽了一下,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温柔和无可撼动的坚定,“从来就不是临时起意。”
话音落下的瞬间,顾屿的手机屏幕,因为长时间无人操作,倏地暗了下去。休息室彻底陷入了昏暗,只有窗外霓虹的微光勾勒出两人模糊而靠近的轮廓。
就在这片突兀降临的黑暗里,林晚清晰地听到自己心底那道筑了许久、名为理智与顾虑的堤坝,轰然倒塌的声音。
休息室的昏暗仿佛凝固了时间。窗外城市的霓虹,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两人身上投下明暗交错的条纹,如同无声流淌的七年光阴。手机屏幕彻底暗下去,顾屿最后那句“从来就不是临时起意”的余音,却如同滚烫的烙印,深深镌刻在林晚的心上,灼烧着、震荡着她最后的防线。
她甚至忘了挣脱被他握着手腕的手。那温热的、带着薄茧的指腹触感,和他眼底浓烈得化不开的痛楚与深情,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她牢牢困住。
“十五岁……”林晚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成调。她难以置信地重复着这个数字,目光依旧死死锁在那早已熄灭的手机屏幕上,仿佛还能看到那张偷拍剧照的轮廓。“所以这七年……你……”
“七年,”顾屿接过了她的话,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剖开灵魂的坦诚,“这七年,不是一场漫长的粉丝追逐。林晚,是我用了所有力气,在向你靠近。”他握着她的手微微收紧,像是汲取着某种力量,也像是在确认她的存在。
“那场《荆棘王冠》,是我第一次离舞台那么近,也是第一次看到光。”他的目光悠远,仿佛穿越回那个小小的、空气里弥漫着陈旧木料和油彩味道的老剧场,“你顶替上场,台词那么长,灯光那么热,我看到你裙角都在微微颤抖……可你站在台上,像荆棘里开出的花,又坚韧又明亮。谢幕时那个笑容……”他顿了顿,喉结滚动,“那个笑容,让我在那个最迷茫的年纪,第一次知道了‘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的答案。”
“我买下了那张偷拍的照片——从一个专门拍后台花絮的‘私生’手里。很贵,花光了我攒了很久的零花钱。”他自嘲地笑了笑,眼底却没有丝毫后悔,“它成了我的护身符,我的动力源。我把它设成屏保,藏进手机壳背面,贴在学习桌最醒目的地方……每一次想放弃,每一次被嘲笑‘做白日梦’,只要看到照片里你的眼睛,我就觉得还能再撑一撑。”
林晚的心被狠狠揪紧。她无法想象,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是如何怀着这样隐秘而巨大的心事,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以她为目标,独自跋涉过漫长而孤独的七年。那份感情,早已超越了粉丝对偶像的崇拜,沉淀成了一种刻骨铭心的信念和爱恋。
“考电影学院,跑龙套,演只有一句台词的小配角,被导演骂得狗血淋头……”顾屿的语气平静,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林晚能感受到他话语背后沉甸甸的分量,“这些苦,在知道你可能也在某个地方看着我演的戏(哪怕只是幻想)的时候,就不算什么了。我告诉自己,要变得更好,好到有一天能和你站在同一个舞台上,而不是只能远远地仰望。”
他微微低下头,额头几乎要抵上林晚的,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鼻尖,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脆弱和恳求。
“《真相迷宫》的机会,是我经纪人拼了命争取来的。知道飞行嘉宾名单里有你的那一刻,我……”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我觉得老天爷终于听见了我七年的祈祷。节目里……我不是故意表现得那么明显,我只是……控制不住。看到你,就想靠近你;看到你皱眉,就想帮你抚平;看到你推理时眼睛发亮的样子,就想为你鼓掌……看到危险……”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自己裹着厚厚纱布的右手上,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和坚定。
“晚晚,”他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省略了那个带着距离感的“姐”字,呼唤得如此自然又亲昵,“年龄是九岁,还是九十岁,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我爱上的,是那个在荆棘舞台上发光的林晚,是那个在综艺里冷静睿智的林晚,是那个会因为一瓶拧开的水而心软的林晚……是你这个人本身。时间在我这里,只是让我有更多的机会去了解你、靠近你、守护你。”
他抬起那只未受伤的左手,极其轻柔地、带着无限珍视地,拂开林晚垂落在额前的一缕碎发。指尖的温度熨贴着她微凉的皮肤。
“我知道你的顾虑。这个圈子复杂,流言蜚语会像刀子。但林晚,我不是一时头脑发热的毛头小子。我用七年时间走到你面前,不是为了谈一场轰轰烈烈然后无疾而终的恋爱。我想要的,”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林晚的心弦上,“是站在你身边,和你一起面对所有风雨,是光明正大地牵你的手,是成为你的底气,而不是你的负担。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证明,时间只会让我的爱意更深沉,而不是更浅薄。”
最后的尾音消散在寂静的空气里。林晚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防彻底碎裂的声音,如同冰川在春日暖阳下轰然崩解。那些关于年龄差的焦虑,关于圈内规则的顾虑,关于未来可能的荆棘……在这份沉淀了七年、炽热如岩浆又深沉如大海的爱意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而渺小。
她不是没有心动过。在节目里他一次次不动声色的体贴里,在他毫不犹豫为她挡下危险的那一瞬,在他说“这点伤换你心疼,值了”的那一刻……心早已沦陷。只是被理智和世故包裹得太紧,不敢承认。
此刻,面对顾屿毫无保留的剖白,面对那双盛满了七年执着与深情的眼睛,再多的伪装和逃避都失去了意义。
林晚没有立刻说话。她只是静静地望着他,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模样,连同这七年沉甸甸的心事,一起刻进灵魂深处。然后,在顾屿带着一丝不安和巨大期盼的注视下,她缓缓地、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
动作很轻,却重若千钧。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从她泛红的眼眶中滑落,砸在顾屿握着她的手腕上,晕开一小片温热的湿痕。
下一秒,顾屿那只完好的左手猛地用力,将她紧紧地、深深地拥入怀中。动作急切得甚至有些笨拙,牵扯到受伤的右手,疼得他闷哼一声,却丝毫没有放松力道。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仿佛要弥补那七年漫长等待中的所有空缺。
林晚闭上眼,伸出手臂回抱住他清瘦却充满力量的腰身,将脸深深埋进他带着消毒水味道的颈窝。这一次,没有犹豫,没有挣扎,只有全然的交付和失而复得的悸动。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浸湿了他肩头的病号服。
寂静的休息室里,只剩下两人交缠的、带着劫后余生般庆幸的呼吸声,和彼此胸腔里如擂鼓般剧烈共鸣的心跳。
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喧嚣,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而在这个小小的、充满消毒水味道的空间里,两颗跨越了漫长时光终于靠近的心,正跳动着同一个频率。
不知过了多久,林晚才在他怀里微微动了动,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无比清晰:
“顾屿……”
“嗯?”
“手……还疼吗?”
顾屿低低地笑了,胸腔震动,带着失而复得的巨大满足。他侧过头,温热的唇瓣无比珍惜地、轻轻印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落下羽毛般轻柔却滚烫的一吻。
“不疼了。”他喟叹般地说,声音里是满溢出来的幸福和坚定,“有你在,什么都不疼了。”
他顿了顿,更紧地拥着她,仿佛拥抱着整个失而复得的世界,在寂静的病房里,许下无声却重逾千钧的誓言。
未来或许仍有风雨,流言或许仍如利刃,但这一刻,两颗心已跨越了九年的鸿沟,紧紧相连。爱的旅程,才刚刚开始。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