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林薇发现自己吐出第一缕丝时,正在给儿子周周削苹果。
银灰色的苹果皮在刀刃下蜷成螺旋,果肉渗出的汁水沾在指尖,凉丝丝的。
周周趴在茶几上写作业,铅笔尖在练习册上戳出一个个小洞,嘟囔着说老师布置的口算题太多了。
林薇想说“写完带你去买雪糕”,舌尖却突然尝到一股生涩的甜,像没成熟的桑葚。
接着,一根半透明的细丝从嘴角垂了下来。
细得像缝纫线,在阳光下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一端粘在苹果上,另一端还连在舌尖。
林薇僵在原地,看着那根丝随着呼吸轻轻晃动,突然想起小时候在乡下见过的蚕,也是这样吐出第一缕丝时,身体会微微发颤。
“妈,你怎么了?”周周抬头,铅笔还在练习册上戳着,“苹果削完没?我渴了。”
林薇猛地把丝吸了回去,喉咙里一阵发紧。
她把苹果塞进周周手里,转身冲进卫生间,锁上门。
镜子里的女人脸色苍白,眼角有淡青色的斑,嘴唇抿得紧紧的,像怕什么东西跑出来。
她张开嘴,对着镜子哈气,口腔里干干净净,刚才那缕丝仿佛只是幻觉。
也许是最近太累了。
她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拍脸。
丈夫周建明昨晚又是凌晨才回来,带着一身烟味和酒气,把脏袜子扔在沙发上。
她半夜起来收拾时,发现他钱包里的钱又少了大半,不用问也知道是去打麻将了。
这个月的房贷还没交,周周的兴趣班费用催了三次。
她在超市做收银员的工资要到月底才发,冰箱里只剩下半颗包菜和两盒过期的牛奶。
她对着镜子扯出一个笑容,想让自己看起来精神点,嘴角却又泛起那股生涩的甜。
这次她没敢再张嘴,只是用力闭紧嘴唇,直到牙龈发酸。
那天晚上,林薇躺在床上,听着身边周建明均匀的鼾声,整夜没合眼。
黑暗中,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生长。
像植物的根须,顺着血管蔓延,在心脏周围缠出细密的网。
二
丝开始多起来了。
不是那种能看见的丝,是藏在喉咙里的。
说话时会突然卡壳,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必须清好几次嗓子才能继续。
有时吃着饭,米粒会粘在无形的丝上,在口腔里荡秋千。
林薇开始尽量少说话,家里的气氛却因此变得更加诡异。
周建明最先察觉到异常。
“你最近怎么回事?哑巴了?”他把公文包往鞋柜上一扔,语气里带着不耐烦。
他刚跟朋友喝完酒,衬衫领口沾着油渍,手里还攥着没喝完的半瓶啤酒。
林薇张了张嘴,想说“你能不能别总喝酒”,喉咙里却涌出一团丝,粘在牙齿上。
她转身往厨房走,想找杯水漱漱口。
周建明却抓住她的胳膊,力气大得像要捏碎她的骨头。
“我跟你说话呢!”他的脸凑得很近,酒气喷在她脸上。
“是不是又嫌我没给钱?跟你说过多少次,我那是在外面应酬,谈成了项目能拿奖金的!”
丝突然变得滚烫,像烧红的铁丝。
林薇猛地甩开他的手,眼睛里像着了火。
“应酬?”她的声音嘶哑,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
“你昨晚在张三家打麻将输了五千,前天在李四家炸金花输了三千,你以为我没看见你手机账单?”
周建明愣住了,大概没想到她会突然爆发。
林薇像被点燃的炮仗,那些憋在心里的话顺着丝一起涌出来。
“周周的校服破了没人补,你妈说腰疼不能带孩子,我妈说弟弟要结婚让我再凑五万……”
“你呢?你除了喝酒打牌还会干什么?这个家早就空了!”
她抓起桌上的玻璃杯往地上砸,碎片溅到周周脚边,孩子哇地哭了。
周建明吼了句“疯了”,摔门而去。
林薇站在满地狼藉中,喉咙里的丝越涌越多,缠在舌头上,堵住了剩下的话。
那晚之后,她变得越来越容易激动。
送周周上学时,会因为保安多看了一眼就冲上去理论。
在超市收银,会因为顾客少给一毛钱就吵得面红耳赤。
同事们说她像变了个人,以前那个总是笑着说“没关系”的林薇,现在眼里全是刺。
有一次,她在菜市场跟卖鱼的老板吵架,因为对方称鱼时多算了三两。
她抢过老板的秤杆往地上摔,指着他的鼻子骂了半个小时。
直到周围围满了人,才被赶来的周建明拉走。
回家的路上,周建明甩开她的手:“你丢不丢人?三两鱼才多少钱?”
林薇张了张嘴,想说“是钱的事吗”,却只发出嗬嗬的声音。
喉咙里的丝已经结成了网,那些愤怒的话被困在网里,变成更粗更韧的丝。
三
周建明第一次带林薇去医院,是因为她把自己的头发薅下来一大把。
那天早上,周周发现妈妈坐在床边,手里攥着一团头发,头皮上露出一块硬币大的秃斑。
周周吓得哭着给爸爸打电话,周建明从牌桌上赶来时,林薇还在不停地扯头发,眼神空洞,像个坏掉的娃娃。
市医院的检查单堆起来有字典厚。
血常规、尿常规、脑电图、核磁共振……医生拿着片子翻来覆去地看,眉头越皱越紧。
“身体机能一切正常,”穿白大褂的老医生推了推眼镜,“各项指标都在正常范围内,甚至比同龄人还好。”
“那她为什么会这样?”周建明指着候诊椅上的林薇,她正把手指塞进嘴里,像婴儿一样吮吸,嘴角挂着亮晶晶的丝。
医生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排除基因突变的可能。你们家族有类似的病例吗?”
周建明愣住了。
他想起林薇的老家在南方的山区,她提过小时候见过有人长鱼鳞状的皮肤,但从没说过吐丝的事。
接下来的半年,他们跑遍了省里的大医院。
有的医生说是精神压力过大导致的癔症,开了一堆抗抑郁的药。
有的医生怀疑是罕见的自身免疫性疾病,抽了一管又一管的血。
还有的医生推荐他们去看心理科,说可能是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药吃了不少,针打了无数,林薇的情况却越来越糟。
她开始整夜整夜地不睡觉,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像春蚕啃食桑叶。
有一次,周建明半夜醒来,发现她站在床边,手里拿着剪刀,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脖子。
“你想干什么?”他吓得滚到地上。
林薇没说话,只是举起剪刀,咔嚓一声剪掉了自己一缕头发。
发丝落在地上,竟然慢慢变成了银白色的丝。
最后,北京的一家医院给出了结论:疑似基因突变引发的罕见病症,目前没有特效药。
“多陪陪她吧,”医生拍着周建明的肩膀,“跟她说说以前的事,像对待植物人一样照顾,也许回忆能刺激她的神经。”
回家的高铁上,林薇靠在窗边,脸上已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丝,像蒙了层纱。
周建明看着她,突然发现自己从来没认真看过这个女人。
她眼角的皱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手背上的斑点是不是洗了太多衣服?他甚至不记得他们上次好好说话是在什么时候。
车窗外的风景一闪而过,像快进的电影。
周建明掏出手机,翻到他们结婚时的照片。
照片上的林薇穿着红裙子,笑得露出牙齿,眼睛亮得像星星。
他突然想起,林薇以前最爱吃草莓,说咬下去会有阳光的味道。
他摸了摸口袋,里面只有半包烟和一个空钱包。
四
林薇开始疯狂吐丝,是从周周的期中考试之后。
周周数学考了五十八分,班主任把周建明叫到学校,说孩子上课总走神,作业也不交。
周建明回家后把试卷摔在林薇面前,吼道:“你看看!你整天在家就带成这样?”
林薇当时正在擦桌子,闻言动作一顿。
她转过身,脸上已经有了一层细密的丝,像结了层霜。
“我每天要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还要去超市上班,”她的声音从丝后面传出来,闷闷的,“你什么时候管过孩子?”
“我不管?我挣钱养家容易吗?”周建明提高了音量,“要不是你没用,我用得着这么累?”
这句话像一根火柴,点燃了林薇身体里的丝。
她突然尖叫起来,声音尖利得像玻璃破碎,嘴里涌出的丝像喷泉一样射出来,瞬间缠住了周建明的胳膊。
丝是热的,带着粘性,越挣扎缠得越紧。
周周吓得躲在门后哭,喊着“别打了”。
林薇听到孩子的声音,动作停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清明。
但很快,那点清明就被更多的丝淹没了。她开始往自己身上缠丝,一圈又一圈,像给自己织一件衣服。
等周建明挣脱开时,林薇已经裹成了一个椭圆形的茧,只有眼睛露在外面,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从那天起,林薇几乎不再动弹。
她蜷缩在沙发的一角,身体被丝包裹着,像一颗巨大的蚕茧。
周建明按照医生的嘱咐,每天给她擦身、喂流食,跟她说话。
他说他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在学校门口的小吃街,她吃了三串烤鱿鱼,辣得直吐舌头。
说他们结婚时租的房子,墙皮会掉灰,下雨天漏雨,她却笑着说“这样才有家的味道”。
说周周刚出生时,整夜哭闹,她抱着孩子在房间里走了一夜,天亮时眼里全是红血丝。
林薇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偶尔会有新的丝从茧里冒出来,让茧变得更厚。
周建明把父母和岳父母都叫了过来。
林薇的妈妈一进门就哭了,说“我的苦命女儿”,手却不停地往口袋里塞桌上的糖果。
林薇的爸爸蹲在墙角抽烟,时不时瞪一眼周建明,嘴里骂着“没出息的东西”。
公婆来得最晚,提着一篮水果,进门就抱怨公交车太挤。
婆婆摸了摸茧,皱着眉说:“这是什么怪病?不会传染吧?”
周周躲在周建明身后,小声说:“爸爸,妈妈会不会变成蝴蝶?”
周建明没说话,只是看着那个越来越大的茧。
茧的表面泛着微光,像月光下的湖面。
他突然想起林薇以前总说,她想有个自己的花园,种满向日葵,因为它们永远朝着太阳。
那天晚上,周建明第一次没去打麻将。
他坐在茧旁边,给林薇读她以前写的日记。
日记本的纸已经泛黄,字迹娟秀,里面记着柴米油盐,也记着一些小心思。
“今天建明给我买了一支口红,颜色很丑,但我很喜欢。”
“周周会叫妈妈了,我高兴得哭了。”
“婆婆又来要钱了,说要给小叔子买游戏机,建明让我别计较。”
“今天超市老板多给了我五十块工资,我退回去了,做人要本分。”
“他们都不理解我,我好像一个人在水里,没人拉我一把。”
读到最后一句时,周建明听到茧里传来一声极轻的呜咽。
他猛地抬头,看到茧上的丝轻轻颤动了一下,像风吹过湖面的涟漪。
他试探着把手放在茧上,触手温凉。
突然,监测仪发出了滴滴的响声,屏幕上的脑电波曲线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波动,像一颗石子投入水中。
周建明的心脏狂跳起来。他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五
林薇的父母是在周建明发了脾气之后,才真正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那天林薇的弟弟林强又来要钱,说要买车首付还差三万。
林薇的妈妈理所当然地说:“让你姐夫拿,他好歹是个男人。”
周建明正在给林薇喂水,闻言把水杯重重地放在桌上,水洒了一地。
“没有!”他吼道,“家里一分钱都没有了!”
林强愣了一下,随即骂道:“你什么意思?我姐嫁给你,你连这点钱都不肯出?”
“你姐现在变成这样,你还有心思要钱?”
周建明指着那个茧,声音因为愤怒而发抖。
“你知道她为了给你供你挥霍,偷偷去卖过血吗?你知道她为了让你娶媳妇,把自己的嫁妆都当了吗?你以为你那些好日子是怎么来的?是你姐用命换来的!”
林薇的父母脸色煞白。
林强还想争辩,被周建明一拳打在脸上,嘴角流出血来。
“滚!”周建明指着门,“以后不准再来!”
林薇的妈妈扑上来想打周建明,却被老伴拉住了。
林薇的爸爸叹了口气,第一次没有维护儿子。
“强子,你先回去。”他的声音很沉,“这里没你的事。”
等人都走了,林薇的爸爸蹲在茧旁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苹果,慢慢削着。
苹果皮削得很厚,果肉削掉了一大半。
“薇薇小时候最喜欢吃苹果,”他的声音有些哽咽,“那时候家里穷,只有你弟弟能经常吃,你总是说不喜欢,其实是想让着他。”
他把削好的苹果递到茧前,虽然知道林薇吃不了。
“你考上大学那年,你妈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让你早点嫁人给你弟攒钱。是你自己偷偷去打工,挣的学费。”
“你结婚的时候,我们没给你陪嫁,还收了周建明家不少彩礼,那些钱都给你弟买了房子。”
“你弟堵伯欠了钱,被人追着打,是你跪着求人家宽限几天,然后去借高利贷还上的。这些我们都知道,却假装没看见。”
老人说着说着,老泪纵横。
他用粗糙的手抚摸着茧,茧上的丝轻轻颤动着,监测仪的波纹又跳动了一下。
林薇的妈妈也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件小小的毛衣。
“这是你小时候我给你织的,”她的声音很轻,“后来你弟出生,就给你弟穿了。你总说不冷,其实是怕我累着。”
她把毛衣盖在茧上,像给孩子盖被子。
“我总说你不如你弟懂事,其实是我偏心。你每次寄回来的钱,我都给你弟存着,你买的衣服,我也偷偷给你弟媳妇了。”
“上次你打电话说心里难受,想回家住几天,我骂你不懂事,说家里忙。其实那天是你弟媳妇生日,我们在给她办酒席。”
茧上的丝开始变得湿润,像蒙上了一层水汽。
监测仪的声音越来越急促,脑电波的曲线起伏越来越大。
周建明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突然想起林薇以前说过,她小时候最大的愿望,是能和爸爸妈妈一起去公园放风筝。
但每次都因为弟弟要去游乐场而泡汤。
那天晚上,林薇的父母没有走。
他们守在茧旁边,轮流给林薇讲她小时候的事。
讲她第一次走路,摇摇晃晃像只小鸭子;讲她把省下来的糖塞给流浪猫;讲她小学时作文拿了奖,却把奖状藏起来,因为弟弟考试没及格。
夜深时,周建明听到茧里传来一声模糊的“妈”。
他冲过去,看到茧上的丝裂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里面透出一点微光。
林薇的妈妈扑过去,眼泪滴在丝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哎,妈在呢。”她哽咽着说,“薇薇,妈错了,妈以后好好疼你。”
裂缝没有再扩大,但监测仪上的曲线却稳定了下来,像平静的湖面荡漾着微波。
周建明知道,这只是开始。破茧之路,还很长。
六
公婆的转变,是从一次停电开始的。
那天晚上狂风暴雨,小区停电了。
周建明不在家,去超市给林薇买营养液。
周周吓得哭,公婆手忙脚乱地找蜡烛,却发现家里连打火机都没有。
“以前这些事都是林薇管的。”婆婆摸着黑找到一盒火柴,声音里带着感慨。
她划亮火柴,昏黄的光线下,看到桌上堆着没洗的碗,地上散落着周周的玩具,突然意识到这个家离了林薇,简直一团糟。
公公在一旁咳嗽,说想喝水。
婆婆去厨房找杯子,却在橱柜里看到一摞干净的碗,碗底还贴着标签,写着“公婆专用”。
她想起每次来吃饭,林薇都会拿出这套餐具,说干净。
那时候她还觉得林薇多此一举,现在看着空荡荡的厨房,心里突然不是滋味。
蜡烛快烧完时,婆婆摸索着去给林薇擦身。
以前这些事她从不沾手,总说“年轻人的事我不管”。但现在,她的手触到茧上的丝时,却像被什么烫了一下。
她想起每次来吃饭,林薇都会提前把碗筷用开水烫一遍,说“老年人肠胃弱,得注意”。
想起自己总嫌林薇做的菜太淡,却没看见她偷偷往自己碗里多搁了半勺盐。
想起周周小时候发烧,林薇抱着孩子在医院守了三天三夜,自己却在牌桌上跟老姐妹炫耀“我家孙子壮实,不用人操心。”
“以前总说你偷懒,”婆婆对着茧喃喃自语,手里的毛巾在丝上轻轻擦着,“现在才知道,你是把活儿都揽在自己身上了。”
公公在一旁听着,突然咳嗽得厉害。
他摸黑找到药瓶,却拧不开盖子——以前这些事,都是林薇递到他手里,连水都晾得温温的。
婆婆过去帮忙,两人手忙脚乱地倒出药片,借着最后一点烛光,看到瓶身上贴着标签,写着“公公降压药,早晚各一片”。
字迹娟秀,是林薇的笔体。
“她连这个都记着。”公公的声音哑得厉害,他想起自己总骂林薇“外人就是外人,心不向着咱家。”
却忘了每次来要钱,她都是从自己工资里抠出来的,从没动过周建明的赌资。
蜡烛彻底灭了,屋里只剩下窗外的风雨声。
婆婆摸着茧上的丝,突然摸到个硬硬的东西,借着闪电的光一看,是枚银戒指,样式老旧,是她去年生日落在这儿的。
当时她还怪林薇没好好收着,却不知道这戒指早被林薇用红绳串起来,藏在茧最里面,贴着心口的位置。
“这傻孩子……”婆婆的眼泪掉在丝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茧突然轻轻动了一下,像在回应她的话。
监测仪的滴滴声在黑暗中格外清晰,脑电波的曲线跳了个小小的起伏,像被泪水惊起的涟漪。
公公摸索着找到手电筒,照亮了墙角的垃圾桶。
里面没有剩饭剩菜,只有几个空的营养液瓶子,瓶身上都贴着日期。
“明天……我来做饭。”公公突然说,声音不大,却在风雨里格外清晰。
婆婆愣了一下,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手里的毛巾还停在茧上,像是怕惊扰了里面的人。
那晚之后,公婆每天都来。
婆婆学着给林薇擦身、喂水,虽然动作笨拙,却再也没说过“年轻人的事我不管”。
公公则提着鸟笼来,坐在茧旁边哼京剧,说“以前总嫌你不爱听,现在知道,你是没功夫听”。
有次婆婆给林薇梳头发(丝已经薄得能看到底下的黑发),突然说:“等你好了,我给你织件毛衣,枣红色的,显气色。”
茧上的丝轻轻颤了颤,监测仪的波纹又跳了一下,比上次更明显些。
七
周周把蜡笔塞进茧上的裂缝时,手指被丝勾住了。
丝很软,带着妈妈身上的温度,像浸过温水的棉线。
他试着拽了拽,丝却顺着指缝缠上来,在手腕上绕了个淡青色的圈。
周周突然想起幼儿园老师教过的话,蚕吐的丝能做丝绸,皇帝穿的龙袍就是用这个做的。
“妈妈,你是不是在做新衣服?”他把脸贴在茧上,能听到里面传来轻微的“沙沙”声,像春蚕啃桑叶,“我给你画了件裙子,粉红色的,上面有小兔子。”
他从书包里掏出画纸,上面是歪歪扭扭的线条:一个椭圆形的茧,旁边站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手里举着棉花糖。
茧的周围画满了星星,每颗星星都长着笑脸。周周用蜡笔在茧的位置涂了层亮晶晶的银粉,说这是妈妈的魔法。
周建明进来时,正看见儿子把画塞进裂缝。
他刚从菜市场回来,手里提着一袋草莓,颗颗饱满,红得发亮。
这是林薇以前最爱吃的,他今天在摊位前蹲了半小时,专挑那些带着绿叶的,说这样新鲜。
“爸爸你看,”周周指着裂缝,“妈妈收了我的画!”
裂缝里的丝确实动了动,把画纸卷了进去,边缘露出一点粉色的蜡笔印。
周建明把草莓放在桌上,突然发现儿子的指甲缝里全是泥,校服领口沾着块油渍——这些以前都是林薇每天检查的事。
他拉过周周的手,往卫生间走:“爸爸给你剪指甲。”
指甲刀咔嗒咔嗒咬着指甲,周周突然说:“以前我总嫌妈妈啰嗦。”他的声音闷闷的。
“她说‘书包要自己整理’,我说‘你帮我弄’;她说‘少吃零食’,我就偷偷把辣条藏在床底下;上次期中考试,我把五十八分改成八十八分,她发现了打我手心,我还骂她是坏妈妈。”
周建明的手顿了顿,指甲刀在儿子指头上留下个红印。
他想起那天林薇举着被篡改的试卷,手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
她没哭,也没骂,只是盯着周周看了很久,最后说“你以后不用骗我了”。
“妈妈为什么总不让我买游戏机?”周周的眼泪掉在洗手池里,溅起小水花,“我昨天翻她的钱包,里面只有三块五毛钱。爸爸,我们家是不是很穷?”
周建明把儿子搂进怀里,下巴抵着他的发顶。
洗发水的香味早就散了,只剩下淡淡的汗味——林薇以前每周都会给周周洗头,用那种草莓味的儿童洗发露。
“是爸爸不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爸爸总以为挣钱就行,不知道家里的难处。你妈妈她……她把好东西都留给我们了。”
那天晚上,周周把自己的储钱罐抱到茧旁边。
小猪肚子里的硬币叮当作响,他倒出一把五角的、一角的,还有三个皱巴巴的一元纸币。
“这些钱给妈妈买草莓,”他数着硬币,数到第五遍才数清楚,“一共十七块八,能买两盒。”
茧突然轻轻晃了一下,裂缝里渗出一缕新丝,慢悠悠地缠上那堆硬币。
丝在灯光下泛着虹彩,把硬币裹成了个亮晶晶的小球。
周建明看着监测仪,脑电波的曲线正跳着轻快的舞,像孩子踩着格子前进。
周周趴在茧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半支粉色蜡笔。
周建明给儿子盖上毯子,拿起一颗草莓,轻轻放在裂缝边。
他想起林薇以前吃草莓,总喜欢把蒂揪下来,说“这样像颗小爱心”。
月光从窗户溜进来,在茧上织了层银纱。
周建明突然发现,茧的形状好像变了,不再是僵硬的椭圆,而是微微隆起,像怀着什么希望。
八
周建明把房产证塞进抽屉时,指腹蹭到了夹层里的一张纸条。
是林薇的字迹,写着“城西李姐借五千,下月还。”
墨迹已经发灰,边角卷得像枯叶。
他突然想起去年冬天,林薇总说手疼,晚上睡觉要戴着手套。
后来才知道,她那时白天在超市上班,晚上去给人做手工活,缝一件棉衣挣五块钱,就为了还这五千块。
抽屉最底层压着个皱巴巴的赌债欠条,是他去年欠的,一万二。
债主昨天又来敲门,说再不还钱就卸他一条腿。
周建明摸了摸口袋里仅剩的三张十块纸币,突然笑出了声——他以前总骂林薇抠门,现在才知道,这个家早被他赌成了筛子。
他走到茧前,裂缝里露出的那点微光还亮着。
周周画的那张画被丝半裹着,粉色的裙摆露在外面。
“我去趟你弟弟家。”他对着茧低声说,像在报备出门的去向,“以前总觉得你弟是外人,现在才明白,最该防的是我自己。”
林强开的汽修店挂着“转让”的牌子,门口堆着没卖完的轮胎。
看到周建明,林强叼着烟的嘴撇了撇:“姐夫来借钱?我可没有。”
“我来还钱。”周建明把房产证拍在桌上,“这房子按市价能卖八十万,欠你的三万,欠李姐的五千,还有我自己的赌债,都从里面扣。剩下的给林薇治病。”
林强的烟掉在地上:“你疯了?卖了房住哪?”
“住这。”周建明指了指墙角的折叠床,“以前林薇总说,有家人才叫家。我把家作没了,现在该自己拾掇起来。”
他蹲下身,捡起地上的扳手,“你这轮胎多少钱一个?我帮你修修车,抵点债。”
林强看着姐夫笨拙地拧螺丝,手背被铁皮划出血也没吭声,突然把烟踩灭了:“那三万我不要了。”
他从抽屉里掏出个铁盒,倒出一堆零钱,“这是我这月挣的,一共两千八,先给我姐买营养液。”
周建明的手顿了顿,机油顺着指缝滴在地上,像串黑色的泪。
他想起林薇以前总劝他:“别跟林强置气,都是一家人。”
那时候他还嫌她胳膊肘往外拐,现在才懂,她早就把所有人的难处都扛在了自己肩上。
修到第三辆车时,周建明的手机响了。
是医院打来的,说林薇的营养液快用完了,让续费。
他摸了摸口袋里林强给的两千八,突然想起林薇的工资卡——她每个月两千三的工资,除了交水电费和周周的学费,剩下的全被他拿去打牌了。
“我去趟超市。”他对林强说。
以前他最烦去超市,总说“娘们才逛的地方”,现在却想看看林薇每天待八个小时的地方是什么样。
超市老板看到他,叹了口气:“小林以前总帮你圆谎。你说去加班,其实在打牌,她就跟我们说你在跑业务;你欠了钱,她就说你投资亏了。”
老板从柜台下拿出个铁盒,“这是她存的钱,说等周周上初中了买个书桌,让我替她保管,怕你拿去用了。”
铁盒里是一沓沓零钱,最大的面额是五十,加起来正好三千。
周建明捏着钱,突然想起有次他赌输了回家,看到林薇在灯下数硬币,数着数着就哭了。
他当时还骂她“没见过钱”,现在才知道,那些硬币是她从菜钱里一分分抠出来的家当。
回家的路上,他买了个新书桌,粉红色的,带小抽屉的那种——周周以前总吵着要,林薇说“等爸爸发了工资就买”,一等就是三年。
把书桌放在周周房间时,他看到茧上的裂缝又大了点。
丝变得很薄,能隐约看到里面有个蜷缩的影子,像婴儿在母体里的姿势。
监测仪的波纹跳得很欢,像踩着鼓点前进。
周建明突然想起林薇刚怀孕时,他曾趴在她肚子上听胎动。那时候他还说:“不管是男孩女孩,我都疼你们娘俩一辈子。”
他现在才明白,有些承诺说出口容易,守一辈子太难。
九
林薇的妈妈第一次在茧上看到花纹时,正往裂缝里塞炸糕。
炸糕是她亲手做的,豆沙馅的。
以前林薇总说“妈做的炸糕最香”,但每次家里做了,她都只吃一个,说“减肥”,其实是想留给弟弟。
现在老太太把炸糕往裂缝里塞,油汁顺着丝流下来,在茧上晕出朵深褐色的花。
“你看这像不像你小时候戴的头花?”她对着茧笑,眼泪却掉在花纹上,“你三岁那年,我给你弟买了个拨浪鼓,你就捡了个塑料瓶摇,摇了整整一天,说比拨浪鼓好听。”
茧上的丝突然动了,顺着油汁的痕迹,慢慢织出片叶子的形状。
淡青色的,边缘带着锯齿,像极了林薇老家院子里的桑叶。
林薇的爸爸蹲在旁边削竹篾,手里的刀笨笨的。
他想编个竹筐,说“等薇薇好了,用这个装她爱吃的苹果。”
竹篾划破了手,血珠滴在茧上,丝立刻涌过来,把血珠裹成了颗红色的珠子,嵌在叶子中间。
“你小时候总偷我的烟丝,”老头对着茧说,声音哑得像砂纸摩擦,“藏在灶膛里烧,被我发现了,打得你手心通红。你弟在旁边笑,我却没打他——那时候我真是瞎了眼。”
竹筐编到一半,林强来了。
他手里提着个布包,打开来是件新棉袄,枣红色的,上面绣着向日葵。“我对象缝的,”他挠挠头,“她说向日葵好,总朝着亮处。”
棉袄盖在茧上,丝立刻顺着针脚爬上去,在向日葵的花瓣上织出层金粉似的光。
周周放学回来,看到花纹拍手说:“像妈妈绣的十字绣!”
林薇以前绣过一幅十字绣,是“家和万事兴”五个字,绣了整整半年。
公婆来的时候看到了,说“浪费时间”,周建明说“不如换点钱打牌”,最后被她塞在衣柜最底层,落满了灰。
“我去找找妈妈的十字绣。”周周跑向卧室,周建明跟着进去,却在衣柜深处看到个旧纸箱。
里面是林薇的东西:一件洗得发白的红裙子(他们的结婚礼服),一本磨破角的诗集(扉页上写着“送给薇薇,愿你永远明亮”),还有一沓信,收信人是他,但他从来没拆过。
信里写着:“建明,今天周周发烧了,我一个人带他去医院,看到别的孩子都有爸爸陪,我有点想你。”
“建明,婆婆又来要钱了,我实在没钱了,你能不能别打牌了?”
“建明,我好像生病了,总觉得累,你能不能抱抱我?”
最后一封信的日期,是她开始吐丝的前一天。里面只有一句话:“我好像织不动这个家了。”
周建明把信贴在茧上,丝立刻涌过来,像要把字吞进去。
监测仪的波纹突然变得剧烈,像在海浪里颠簸,接着又慢慢平缓下来,比之前的幅度更大了些。
“她看到了。”林薇的妈妈抹着眼泪说,“她都记着呢。”
那天晚上,所有人都没走。
林薇的爸爸坐在竹筐旁削苹果,林强给周周讲题,婆婆在厨房洗碗(洗洁精放多了,泡沫溢了一地),公公在给茧换营养液(手笨得差点把管子拔下来)。周建明靠在茧边,读着那本磨破角的诗集。
月光透过窗户,在茧上的花纹里流淌。
那些桑叶、向日葵和未写完的字,在光里慢慢融合,像一幅正在生长的画。
十
茧开始发烫的那天,是周周的生日。
周建明早上煎鸡蛋时,被油溅到了手。
他没像以前那样骂骂咧咧,反而笑了——以前林薇总被油烫,胳膊上全是小疤,他却从没问过疼不疼。
周周把生日蛋糕往茧边推了推,奶油上的“6”字歪歪扭扭的。
“妈妈,我六岁了,能自己系鞋带了。”他把一只系好的鞋子举到裂缝前,“你看,不用你弯腰帮我系了。”
茧突然抖了一下,丝上的花纹像活了过来,向日葵的花瓣朝着蛋糕的方向转了转。
周建明摸了摸茧,温度比昨天高了些,像捂在棉被里的暖水袋。
“医生说这是好兆头。”他对围过来的家人说。
昨天他带着监测仪的记录去了医院,医生指着起伏越来越大的曲线说:“她在回应你们,就像种子在土里听到了阳光的声音。”
婆婆从包里掏出个银镯子,往裂缝里塞:“这是我嫁妆,以前总说要给孙媳妇,现在给薇薇。”
镯子卡在缝里,丝立刻缠上来,在花纹里嵌出圈银光。
林薇的妈妈把一沓钱放在桌上:“这是给你弟买房的钱,我跟你爸想通了,该给谁花给谁花。”
钱是崭新的,号码连在一起,一看就是刚取出来的——林薇小时候总羡慕邻居家女孩有新书包,她妈妈却总说“旧的还能用”。
林强蹲在茧前,手里捏着张欠条:“这是你以前替我还的高利贷,我都记着呢,以后我慢慢还。”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姐姐总把学校发的鸡腿塞给他,说“我不爱吃”,其实她饭盒里只有咸菜。
周建明切开蛋糕,第一块放在裂缝边。
奶油沾在丝上,慢慢渗进去,在花纹里晕出朵粉色的花。
“你以前总说过生日要吃长寿面,”他轻声说,“我明天学做。”
林薇以前的生日,要么在超市加班,要么在给家人做饭。
有次她难得说想吃长寿面,周建明却骂她“矫情”,带着朋友去喝酒了。
那天晚上她自己煮了碗面,没放鸡蛋,也没放青菜。
周周突然指着茧喊:“动了!”
所有人都凑过去,看到茧上的丝在慢慢变薄,像被阳光晒化的冰。
裂缝越来越大,能隐约看到里面有团模糊的影子,在轻轻晃动,像蝴蝶在舒展翅膀。
监测仪发出尖锐的响声,脑电波的曲线像陡峭的山峰,心脏的跳动声也变得有力,咚、咚、咚,像在敲鼓。
“她要出来了吗?”周周的声音发颤。
周建明摇摇头,眼眶却热了。
他想起养蚕的人说过,破茧前的蚕会安静很久,然后突然发力,用尽全力挣开束缚。
那不是结束,是新生的开始。
那天晚上,大家都没回家。
他们在客厅铺了地铺,围着茧睡。
周建明睡得很沉,梦里看到林薇穿着红裙子,在向日葵花田里跑,手里举着草莓,笑得露出牙齿。
半夜他被一阵轻微的“咔嚓”声惊醒,看到茧上的裂缝里,透出了一点真正的光亮,像黎明咬破了黑夜。
十一
茧开始渗出液体的那天,周建明在裂缝里看到了一缕头发。
是黑色的,带着点自然卷,像林薇没生病前的样子。
液体是透明的,带着股淡淡的桑叶味,顺着丝往下淌,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周周用手指蘸了蘸,说“像妈妈的香水味”——林薇以前用的香水是最便宜的那种,十块钱一瓶,喷在衣柜里,说“这样衣服就有香味了”。
“医生说这是组织液,”周建明把棉花轻轻按在裂缝边,“就像蝴蝶破茧前要湿润翅膀。”
他现在每天都在网上查关于蚕和蝴蝶的资料,知道了蚕要蜕四次皮才能吐丝,知道了蝴蝶破茧时要靠自己挣扎,翅膀才能有力气飞。
林薇的爸爸用那些液体在地上写字,写的是“对不起”。
字很快晕开,像被水冲淡的墨迹,却在茧上的花纹里映出了同样的字。
周建明突然想起,林薇以前总在日记本上写“为什么没人说对不起”,那些字被眼泪泡得发皱,像快要烂掉的叶子。
周周在水洼里看到了倒影,不是茧的形状,而是妈妈的脸。
“妈妈在笑!”他指着倒影喊。
大家都凑过去看,却只看到一片晃动的水光——只有孩子的眼睛能看到最纯粹的东西。
那天下午,林强带了个老相机来。
他蹲在地上摆弄相机时,周建明才想起这是林薇结婚时买的,她说要记录周周长大的每一步。
后来相机被他借去给牌友拍“胜利照”,摔在麻将桌上磕掉了边角,就一直扔在储藏室的角落。
“还能洗出来吗?”周建明看着相机上的裂痕,像看到林薇手上那些没愈合的伤口。
“试试呗。”林强往相机里塞电池,突然“呀”了一声——电池仓里藏着张纸条,是林薇的字迹:“等周周十岁,我们全家去拍张全家福。”
液体还在顺着茧往下淌,在地板上汇成小小的溪流。
周周把脸贴在地上,说能在水里看到幼儿园的滑梯。
“妈妈以前总说‘等有空就带你去’,”孩子的手指在水面划着圈,“其实她每天都要上班,根本没空。”
林薇的妈妈突然哭出声。
她想起林薇小学时得了短跑冠军,学校让家长去参加颁奖礼,她却因为要给林强开家长会没去。
后来林薇把奖牌藏在床底,说“弄丢了”,直到去年整理旧物时才发现,奖牌背面刻着的日期,正是林强期中考试的日子。
“这水……能显影。”林强突然指着相机的取景器。
大家凑过去看,里面没有镜头里的茧,而是一片金黄的麦田。
十七岁的林薇穿着蓝布衫,手里攥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在麦浪里跑,辫子甩得老高。
那是林薇被大学录取那天,林强偷偷拍的。
他记得姐姐那天把通知书看了又看,最后小心翼翼地夹在《新华字典》里,说“等爸妈回来给他们惊喜。”
结果那天爸爸喝醉了酒,把通知书撕了,说“女孩子读什么大学,赶紧嫁人换彩礼”。
相机突然自动按下快门,咔嚓一声。
取景器里的画面变了,是林薇和周建明的婚礼现场。
林薇穿着租来的红裙子,手里的捧花是塑料的,却笑得比谁都灿烂。
周建明站在旁边,西装袖口沾着块油渍——那是他前一晚打麻将时不小心蹭到的,林薇连夜用牙膏擦了半宿才勉强盖住。
“那天她偷偷告诉我,”林薇的妈妈抹着眼泪,声音发颤,“她其实想穿白色婚纱,像电视里那样。”
液体在地上漫延,流过周周的储钱罐,流过周建明的空烟盒,流过婆婆带来的银镯子。
在那些物件周围,液体里浮现出更多画面:林薇抱着发高烧的周周在雨夜拦车,司机嫌她衣服脏不肯停;林薇在超市仓库卸货,被箱子砸到腰,咬着牙没吭声;林薇把自己的羽绒服改小了给林强穿,自己裹着旧棉袄发抖……
每个画面里的林薇都在笑,眼角却有泪光。
周建明突然捂住脸,指缝里漏出呜咽声。
他想起有次林薇说“腰疼得直不起来”,他还骂她“装病偷懒”。
现在那些液体里的画面像针一样扎进他心里,他才明白,她不是不会疼,是疼惯了,疼到忘了怎么喊疼。
茧上的裂缝突然喷出一缕细丝,慢悠悠地缠上相机。
相机自动吐出照片,相纸上的林薇站在麦田里,手里的录取通知书变得完好无损,身后跟着笑盈盈的父母和弟弟。
照片上的日期,是昨天。
周建明把照片贴在茧上,液体立刻把照片浸透了。
监测仪的波纹像潮水般起伏,心脏的跳动声越来越响,咚、咚、咚,像在叩击着什么。
他突然明白,这些液体不是组织液,是林薇憋了一辈子的眼泪。
现在,它们终于可以流出来了。
十三
茧开始收缩的那天,天气预报说有台风。
周建明凌晨就爬起来加固窗户,钉子敲得歪歪扭扭,手心被锤子砸出了淤青。
这要是以前,林薇早就抢过锤子说“我来”,但现在他只能咬着牙继续敲——有些事,总得自己学着做。
林薇的妈妈带着一篮桑叶来了。
叶子上还挂着露水,是老太太天没亮就去郊外采的。“小时候养蚕,就盼着桑叶新鲜。”
她把桑叶往裂缝里塞,动作比以前利索多了,“薇薇那时候总说,蚕吐丝是为了保护自己,等变成蝴蝶,就再也不用躲起来了。”
桑叶刚塞进去,就被丝卷了进去。
茧剧烈地收缩了一下,像人在深呼吸。
丝变得越来越薄,能清晰地看到里面蜷缩的身影在动,像蝴蝶在舒展翅膀。
周周举着自己画的奖状跑过来,上面写着“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他把奖状贴在茧上,丝立刻温柔地裹住它,像在抚摸孩子的脸颊。
“老师说,明天要带家长去学校观礼,”周周对着裂缝说,“我跟老师说,我妈妈会来的。”
婆婆提着个保温桶进来,里面是熬了整夜的鸡汤。
她以前总说“女人坐月子才用得着鸡汤”,现在却笨拙地往裂缝里倒,汤汁顺着丝流下来,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里面放了枸杞,”她对着茧说,声音有点别扭,“你以前总说我做的菜太咸,这次我没放盐。”
林强扛着个向日葵花盘进来,花盘大得像小桌子,瓜子密密麻麻的。
“昨天路过花店,看到这个就买了,”他挠挠头,耳朵有点红,“你以前总说向日葵跟着太阳转,其实我知道,你是想说人要往前看。”
林薇的爸爸把竹筐放在茧旁边,里面装满了苹果,个个红得发亮。
“这些都是甜的,”老人的声音很轻,“以前总骗你说酸,其实是想留给你弟。以后想吃多少有多少。”
周建明蹲在茧前,把那沓信轻轻塞进裂缝。
信被丝一卷一卷地吞进去,像被什么东西细细品读。
他想起林薇刚吐丝时,自己还在抱怨“家里多了个怪物”。
现在才明白,这个“怪物”是用多少委屈和不甘,才把自己裹成了坚硬的壳。
台风在窗外呼啸,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上。
屋里却很安静,只有监测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声,像在倒计时。
突然,茧剧烈地颤抖起来,丝像被什么东西从里面撑开,发出细微的破裂声。
裂缝越来越大,能看到里面透出的光越来越亮,像黎明前最亮的那颗星。
“她要出来了。”周建明的声音发颤,他紧紧握住周周的手,手心全是汗。
十三
第一声碎裂声响起时,周建明以为是台风刮碎了玻璃。
他猛地回头看窗户,玻璃完好无损,倒是茧上裂开了道清晰的缝。
缝里透出的光不再是朦胧的,而是带着暖意的金黄,像向日葵花盘的颜色。
紧接着,更多的碎裂声传来,咔嚓、咔嚓,像春天冰层融化的声音。
丝开始成片地剥落,卷成细小的螺旋,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
剥落的地方露出底下更薄的丝,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能看到里面有个模糊的轮廓在动,胳膊抬了抬,像是在试探着伸展。
林薇的妈妈突然捂住嘴,眼泪汹涌而出。
她看到那只抬起来的手,手腕上有块淡青色的胎记——那是林薇小时候被开水烫的,她当时还骂“笨手笨脚”,没带她去医院,只用牙膏涂了涂。
周周指着茧喊:“是妈妈的手!”
手在丝里轻轻晃动,像在抚摸那些剥落的碎片。
突然,指尖触到了裂缝外的银镯子,停了一下,然后慢慢蜷缩,握住了镯子。
镯子被往里带了带,丝随着这个动作又裂开一大片。
监测仪的声音变得急促,脑电波的曲线像陡峭的山峰,一波高过一波。
心脏的跳动声也越来越有力,咚、咚、咚,像在敲打着什么,又像在回应着什么。
林强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冲出屋。
台风还在刮,他却跑得飞快,回来时手里拿着件蓝布衫,是从老家衣柜里翻出来的,袖口磨破了边。
那是林薇考上大学时穿的,被爸爸撕毁通知书后,她抱着这件衣服哭了整整一夜。
他把蓝布衫轻轻放在茧边,丝立刻涌过来,温柔地缠住衣角。
像是认出了旧物,茧里的轮廓动得更厉害了,膝盖顶了顶,把丝又撑开一道缝。
周建明突然想起林薇总说腰疼,他以前从没当回事。
现在看着那道被膝盖顶开的缝,他才意识到,她每天弯腰拖地、洗衣、做饭,膝盖和腰早就不堪重负。
他伸手想去帮着撕开丝,却被林薇的爸爸拦住了。
“让她自己来。”老人的声音很沉,“蚕破茧的时候,谁也帮不得,得自己挣出来,翅膀才硬。”
大家都屏住呼吸,看着茧里的轮廓一点点舒展。
胳膊完全伸开了,肩膀顶了顶,丝又裂开一片。
腿也伸直了,脚尖触到了地上的鸡汤,缩了缩,像是被烫到。
林薇以前总喝凉汤,因为等她忙完,热汤早就凉透了。
剥落的丝越来越多,在地上铺成薄薄的一层,踩上去像踩在云朵上。
周建明捡起一片,放在鼻尖闻了闻,有淡淡的桑叶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草莓香——那是林薇最喜欢的味道。
突然,茧猛地一颤,整个裂开了。
不是彻底散开,而是从中间裂成两半,像打开的蚌壳。
里面的光瞬间涌出来,温暖而明亮,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在光的中心,林薇静静地坐着。
她的头发散开了,不再是干枯的黑色,而是泛着自然的卷,带着点金黄的光泽。
身上的丝还没完全褪去,像披着件半透明的纱衣,从肩膀垂到膝盖。
她的眼睛闭着,长长的睫毛上沾着细小的丝,像停着蝴蝶的翅膀。
周建明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又酸又胀。
他想喊“薇薇”,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看着她,眼泪无声地往下掉。
林薇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十四
林薇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哭。
她没有。
她的眼睛很亮,像洗过的天空,带着点迷茫,慢慢扫过屋里的人。
看到周建明时,她的目光停了停,然后移到周周身上,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
最后落在父母身上,眼神里没有怨怼,只有一种淡淡的平静,像风吹过平静的湖面。
“水……”她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磨砂纸摩擦,但清晰可辨。
周建明手忙脚乱地去倒水,却差点把水杯打翻。
周周抢过水杯,踮着脚递到裂缝边:“妈妈,温水。”
林薇没有接水杯,而是抬起手,慢慢拂去脸上残留的丝。
她的动作很轻,像在抚摸易碎的珍宝。
指尖划过脸颊,触到了眼角,停了一下,然后轻轻擦了擦——那里没有眼泪,只有一片湿润的痕迹,像是液体里的倒影还没干透。
“妈做的炸糕……”她又开口了,声音比刚才清楚些,“有点烫。”
林薇的妈妈瞬间泣不成声。她想起自己塞进去的炸糕,油汁烫得她自己都缩了手,没想到林薇还记得。
老太太扑到茧边,想抱抱女儿,又怕碰坏了那些没剥落的丝,只能蹲在地上哭:“妈再给你做,放凉了再吃。”
林薇的目光移到婆婆身上,看着她手里的保温桶:“鸡汤……很香。”
婆婆的脸一下子红了,手忙脚乱地把保温桶往身后藏:“我……我放了枸杞,你以前说吃了好。”
她突然想起自己从没给林薇做过一顿饭,每次来都像个客人,吃完就走,还总嫌菜不好吃。
“向日葵……”林薇的目光转向林强,声音里带着笑意,“很大。”
林强挠着头笑,眼泪却掉了下来。他想起小时候总抢姐姐的东西,抢完还骂她“小气”,现在才知道,她不是小气,是把好东西都藏起来,等着给他。
周周扑到茧边,把画举得高高的:“妈妈你看,我的奖状!”
林薇看着画,眼睛弯了弯,像月牙。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画上周周的笑脸,指尖的丝还没完全褪去,在画上留下淡淡的痕迹。“周周……长大了。”
周建明的心猛地一揪。他想起自己总说“孩子长大了自然就懂事”,却从没陪周周做过一次作业,没参加过一次家长会。他蹲在林薇面前,声音哽咽:“我……我学做长寿面了。”
林薇的目光终于落在他身上,没有怨怼,也没有愤怒,只是平静地看着,像在看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过了很久,她轻轻“嗯”了一声,然后慢慢抬起手,掌心向上。
周建明愣住了,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拉我一把。”林薇说,声音清晰而坚定。
他猛地反应过来,紧紧握住那只手。
手心的温度传来,带着丝的微凉,却很有力。
他慢慢用力,林薇顺着他的力气,一点点从茧里站了起来。
那些没剥落的丝在她起身的瞬间,像花瓣一样散开,飘落一地,闪着微光。
她穿着那件蓝布衫,虽然旧了,却很合身。
头发在脑后松松地挽着,露出光洁的额头。
眼睛亮得像星星,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和结婚照上的样子重叠,又比那时多了些什么——是历经风雨后的平静,和破茧重生的力量。
窗外的台风不知何时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照进来,落在她身上,像给她镀了层金边。
十五
林薇走出家门的那天,周周说“妈妈像蝴蝶”。
她穿着林强买的新裙子,米白色的,裙摆上绣着向日葵。
头发梳成简单的马尾,露出的脖颈上,残留着淡淡的丝痕,像精致的项链。
周建明牵着她的手,手心全是汗,却握得很紧。
小区里的人都出来看,对着他们指指点点。有人说“那个吐丝的女人好了”,有人说“真是奇迹”。
林薇听到了,却没像以前那样在意别人的目光,只是抬头看了看天,天空蓝得像水洗过,飘着几朵白云。
“去公园吧。”她说,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公园的向日葵开得正好,一片金黄。
周建明记得林薇以前总说想来,却总被各种事耽搁。
他现在才明白,那些被耽搁的愿望,像没说出口的委屈,一点点在心里生了根,发了芽,最后长成了缠人的丝。
林薇走到向日葵中间,张开双臂,像在拥抱阳光。
风吹过,裙摆扬起,像蝴蝶展开的翅膀。
她回过头,对着周建明笑,眼睛亮得像星星——那是周建明很多年没见过的笑容。
周周在花丛里跑,喊着“妈妈快来追我”。
林薇笑着跑过去,动作有些生疏,却很轻快。
周建明看着她们的背影,突然想起林薇刚吐丝时,自己还在抱怨“家里多了个累赘”,现在才知道,他失去的是整个世界。
林薇的妈妈和婆婆坐在长椅上,聊着给周周织毛衣的事。
老太太们的手还在抖,却不再像以前那样互相提防,而是有说有笑,像真正的一家人。
林薇的爸爸和林强在给向日葵浇水,老人的动作很慢,年轻人却很有耐心地等着,没有催促。
周建明走过去,接过林强手里的水壶。水流进土里,滋养着向日葵的根,也像在滋润着什么被遗忘的东西。
“姐夫,”林强突然说,“我把汽修店盘出去了,钱给你。”
周建明摇摇头:“留着吧,做点小生意,别再瞎混了。”
他想起林薇总说“一家人要互相帮衬”,以前觉得是废话,现在才懂,家不是靠一个人撑的,是靠所有人一起添砖加瓦。
林薇走过来,手里拿着朵向日葵,递给周建明。“插在……家里。”她说。
周建明接过花,花瓣上还带着露水,沾在手心,凉丝丝的,却很舒服。
他突然想起林薇吐出第一缕丝的那天,也是这样的感觉,只是那时他没在意。
回家的路上,周周骑在林强的脖子上,唱着刚学的儿歌。
林薇的妈妈和婆婆手挽着手,说着家常。
林薇的爸爸走在最前面,背挺得很直,像在给家人开路。
林薇走在中间,周建明牵着她的手。
她的步伐还有些慢,却很稳,每一步都像踩在坚实的土地上。
周建明低头看她,发现她手腕上的丝痕淡了些,像快要消失的印记。
“还疼吗?”
林薇摇摇头,反手握紧了他的手。
掌心相贴的地方,传来清晰的温度,像春天的阳光晒在身上,暖融融的。
“以前……总觉得累。”她轻声说,目光落在路边的蒲公英上,白色的绒毛被风吹得四散飞扬,“现在……好像轻了。”
周建明知道她在说什么。
那些缠在心里的丝,那些没说出口的委屈,那些日复一日的疲惫,都随着破茧时剥落的丝,留在了那个空荡荡的茧房里。
回到家时,夕阳正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那个曾经包裹着林薇的茧,现在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壳,像透明的琥珀,里面还残留着淡淡的花纹——桑叶、向日葵、还有那句没写完的“家和万事兴”。
周建明想把茧壳扔掉,林薇却拦住了他。
“留着吧。”她摸着茧壳,指尖的温度让壳上的花纹泛起微光,“它……也是我。”
林薇的妈妈开始每天都来,不再偷偷往口袋里塞东西,而是帮着擦桌子、洗衣服。有次她想给林强打电话要钱,被林薇拦住了。
“他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林薇说,语气很平静,“以前总想着帮他,其实是害了他。”
老太太愣了半天,最后叹了口气,把电话放下了。
婆婆也变了,不再伸手要钱,反而把自己的退休金取出来,给周周报了兴趣班。
“以前总觉得孙子是你们的事,”她对着林薇说,有点不好意思,“现在才知道,一家人哪分什么你的我的。”
她还学着用智能手机,每天给林薇发养生文章,虽然经常发错群。
林强把汽修店盘了出去,开了家小超市,就在林薇以前上班的那家旁边。
他每天早上五点就去进货,晚上十点才关门,瘦了十几斤,眼里却有了光。
有次林薇路过,看到他正在给顾客找零钱,动作笨拙却认真,像个刚开始学走路的孩子。
周周的成绩慢慢上来了,不再把试卷藏起来,而是主动拿给林薇看。
“妈妈你看,这次考了八十七分。”他的小脸上满是骄傲,“老师说我进步了。”
林薇摸着他的头笑,不再像以前那样盯着分数,只是说“尽力就好”。
周建明戒了赌,找了份装修的活,每天累得像条狗,却睡得很香。
他学会了买菜砍价,学会了给周周梳辫子,学会了在林薇累的时候说“我来”。
有次他给林薇买了支口红,正红色的,不像以前那支“颜色很丑”的,林薇涂在嘴上,对着镜子笑了很久。
秋天的时候,他们全家去拍了张全家福。
林薇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是周建明用第一个月的工资买的,虽然不贵,却很合身。
周建明站在她旁边,头发剪得短短的,脸上带着憨厚的笑。
周周坐在他们中间,手里举着满分的试卷。
两边是笑着的父母和公婆,脸上的皱纹里都盛满了阳光。
照片洗出来那天,林薇把它贴在墙上,正好盖住以前那个空荡荡的相框。
旁边,那个透明的茧壳静静地立着,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有天晚上,周建明被一阵轻微的响动惊醒。
他以为是林薇又不舒服,起身却看到她站在窗前,月光洒在她身上,像披着层银纱。
她的手里拿着那本磨破角的诗集,正在轻声读着:
“我打碎了夕阳,
把它揉进诗行,
风经过时,
带走了所有的伤。”
周建明走过去,从身后轻轻抱住她。
她的身体先是一僵,然后慢慢放松下来,靠在他怀里,像靠在一个久违的港湾。
“明天……去放风筝吧。”周建明在她耳边说,声音很轻,“你小时候说过的,想和爸爸妈妈一起去公园放风筝。”
林薇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眼角有微光闪过,像有泪滑落,又像月光在跳跃。
窗外的月光很亮,照亮了墙上的全家福,照亮了那个透明的茧壳,也照亮了这个曾经支离破碎,如今却慢慢拼凑起来的家。
周建明知道,破茧不是结束,是开始。
那些曾经的伤害不会凭空消失,那些过往的记忆也不会彻底遗忘。
但他们会像珍惜那个透明的茧壳一样,珍惜这些带着伤痕的过往,然后一步一步,走向有阳光的地方。
因为他们终于明白,家不是靠一个人用丝缠绕起来的束缚,是所有人用爱和理解,共同撑起的一片天空。
而林薇,这个曾经作茧自缚的女人,终于在这片天空下,展开了属于自己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