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爱过那幅画
01
调色盘上的柠檬黄和天蓝混在一起,呈现出一种清新的草绿。
我正试图用这种颜色,画一片充满阳光的草地,把过去那些发霉的、阴暗的角落全都盖住。
画笔刚要落下,手机屏幕亮了。
是季扬。
又是他。
分手三个月,他像个阴魂不散的幽灵,准时出现在我的社交媒体首页。
他分享了一首冷门的古典钢琴曲,瓦格纳的《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前奏曲。
配文很短:“有些共鸣,永远不会消失。”
胃里一阵翻涌。
我记得这首曲子,他曾在我耳边循环播放,说这是我们“灵魂的背景音乐”,是超越生死的爱。可我听着只觉得压抑、冗长,像一场永远不会结束的葬礼。
但我没说,我只是点头。
那时候,我总是点头。
烦躁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带着一种被窥视的黏腻。
我点开他的主页,想看看他到底要演到什么时候。
一条条往下刷,心脏一点点变冷。
上周,是我们去过的那个私人画展,配文:“空旷的展厅,回声里都是你的名字。”
上上周,是我们看过的老电影截图,配文:“第十七遍,还是为同一个镜头落泪。”
每一条动态,都是我们共同的过去。
不,是“他”定义的、我们“共同”的过去。
他在用这些东西编织一张网,一张名为“我们天生一对”的网,试图将我重新捕获。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下定决心,必须把他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清除。
我点进他的头像,准备按下那个“屏蔽”按钮。
就在这时,我看到他最新那条动态的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灰色眼睛图标。
手指定住了。
我点开那个图标,一行小字跳了出来:“部分可见”。
我没在他的可见名单里。
我又点开另一条,也是一样。
所以,他把我单独分组了?
我退出去,用朋友的账号搜索季扬。
他的主页干净得像个新生儿,什么都没有。
所以,这场声势浩大的深情怀旧,这场演给全世界看的独角戏,原来观众……只有我一个。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上后脑,我猛地扔开手机,仿佛那是什么滚烫的烙铁。
指尖冰凉,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02
世界清静了两天。
我以为我扔掉手机的那个动作,已经是一种无声的警告。
我错了。
周三下午,手机震了一下,是季扬直接发来的消息。
一个链接,点开是城中某个新锐画展的预告。
紧接着,他的第二条消息弹了出来:“这个画家,你一定会喜欢。”
我盯着那行字,太阳穴突突地跳。
他总是这样,用“你一定会喜欢”来代替“我喜欢”,用我们共同发现的某个符号,来捆绑我新的审美。
我把手机倒扣在桌上,没回。
过了大概十分钟,手机又震了一下。
这次是一张画作的局部截图,混乱的笔触,浓烈到刺眼的色彩。
他的问题随之而来:“看到这个色彩,你想到了什么?”
我想到了被关在笼子里的困兽。
我想到了无路可逃的窒息。
我想到了你。
我的精神空间,我好不容易才打扫干净一点点的房间,被他一脚踹开,扔进一堆他定义好的垃圾。忍耐到了极限。
我拿起手机,指尖用力,几乎要戳碎屏幕。
“季扬,别再发了,我们已经结束了。”
信息发出去的瞬间,对方的状态立刻变成了“正在输入中”。
他的回复快得像早就编辑好了一样:“结束?艺术的共鸣怎么会结束?晚晚,别闹了。”
他的理所当然,他那种“你怎么可能不懂”的傲慢,瞬间点燃了我所有的怒火。
闹?
在他眼里,我一切的挣扎和反抗,都只是小孩子无理取闹。
我回了五个字:“请你尊重我。”
屏幕那头,先是弹来一长串省略号,像是一种无声的控诉和不解。
紧接着,是一个硕大的问号。
仿佛在问:我哪里不尊重你了?我跟你谈论我们共同热爱的艺术,这难道不是最高形式的尊重吗?
我看着那个问号,忽然笑了。
跟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是讲不通道理的。
我没有再给他发来第三条消息的机会。
点开他的头像,在弹出的菜单里,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删除并加入黑名单”。
做完这一切,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整个世界,好像瞬间清静了。
03
为了摆脱季扬带来的阴霾,也为了寻找新的创作灵感,我钻进了一家藏在街角的小众设计书店。
书店里很安静,只有翻动书页的沙沙声。
我抽出一本关于光影构图的摄影集,正沉浸在黑白线条分割出的冷静世界里,身边忽然传来一个温和的男声。
“你也喜欢这位摄影师?”
我抬头,看到一个男人,穿着干净的白衬衫,气质沉稳,眼神清澈。
他指了指我手里的书,“他的作品,总能把光用得像实体一样。”
“是啊,”我有些意外,居然有人和我关注同一个点,“像建筑的结构,精准又稳定。”
我们就这样聊了起来。
从摄影师聊到建筑,从光影聊到空间。
他叫苏哲,是个建筑设计师。
我们聊得很投机,很多我以为只有自己才懂的感受,他能用更准确的词语表达出来。
那种感觉很奇妙,像是找到了一个可以翻译自己内心语言的人。
“附近有个建筑模型展,这个周末最后两天,有兴趣一起去吗?”他看着我,发出邀请。
我几乎没有犹豫,笑着答应了:“好啊。”
我们交换了联系方式,他送我到书店门口。
午后的阳光很好,我心情也跟着明亮起来。
正当我想挥手告别时,一个熟悉到让我肌肉瞬间绷紧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晚晚,真巧。”
季扬就站在那儿,脸上挂着他招牌式的、仿佛洞悉一切的微笑。
我脸上的笑意,一秒冻结。
他施施然走过来,目光在我跟苏哲之间来回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苏哲身上。
那眼神,像是在评估一件商品,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异的轻蔑和审视。
他没理会苏哲伸出的手,而是转向我,笑意更深了,语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亲昵:“不介绍一下吗?你的……新朋友?”
“新朋友”三个字,被他咬得格外重。
04
几天后,我应朋友之邀,参加一个新锐画廊的开幕酒会。
没想到,在人群中又看到了苏哲。他正端着一杯香槟,安静地欣赏一幅画。
看到我,他眼睛一亮,笑着走过来:“又见面了。”
我们很自然地聊了起来,从眼前的画聊到上次书店没聊完的话题。
他身边总有一种让人放松的气场,能把周围的嘈杂都隔绝开。
这份轻松,在季扬出现的那一刻,荡然无存。
他今晚是特邀策展人,像个国王巡视自己的领地,游刃有余地穿梭在人群中。
他一眼就锁定了我们,径直走来,脸上带着社交场合完美的笑容。
“晚晚,”他非常自然地揽住我的肩膀,将我往他身边带了带,另一只手指着墙上的一幅画,“来看这幅,它的笔触,像不像我们上次在荷兰看到的那个?”
他的身体紧贴着我,姿态亲密,完全无视旁边的苏哲。
他在用我们过去的经历,构建一个排外的、只有我们两人能懂的圈子。
他在向苏哲,向所有人宣布他对我的所有权。
我感到一阵生理性的不适,不动声色地侧身,从他的手臂下挣脱出来。
“我不太记得了。”
我语气平淡。
季扬的笑容僵了一下。
苏哲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窘迫和僵硬。
他没有介入我们的对话,只是温和地对我说:“那边有甜点,看起来不错,我们过去看看?”
说着,他自然地朝甜点台的方向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示意我先行。
这个小小的举动,没有一句指责,却像一道无声的屏障,将我从季扬的控制圈里安全地带了出来。
这是一种解围,更是一种保护。
季扬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他盯着苏哲,那双总是盛满“艺术”和“深情”的眼睛里,瞬间只剩下冰冷和锐利。
空气仿佛被抽干了,骤然紧张起来。
05
“苏先生可能不知道吧,”季扬忽然提高了音量,成功吸引了周围三三两两宾客的注意,“晚晚这一路走来,很不容易的。”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刻意营造的“关切”与“悲悯”,目光却直直地刺向苏哲。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她父亲生意失败,你知道的,那种变故对一个家庭的打击有多大。”
他开始了他的表演,语气沉痛,仿佛在讲述一个与他休戚相关的悲剧,“那段时间,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见任何人,话也不说,有很严重的抑郁和社交障碍。”
周围开始响起细微的抽气声和窃窃私语。
那些投向我的目光,瞬间从刚才的欣赏、好奇,变成了同情、怜悯,甚至还有一丝探究。
我感觉自己像被他当众剥光了衣服,扔在展厅中央,成了一件供人围观的展品。
“是我,”季扬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拯救者特有的、令人作呕的自豪感,“是我一点点把她从那个深渊里拉出来的。陪她看画,跟她聊艺术,让她重新找到跟世界连接的方式。可以说,在她最黑暗、最不堪的时候,只有我没放弃她。”
苏哲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他上前一步,似乎想说什么。
我抬手,用眼神制止了他。
我深吸一口气,指甲深深掐进手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的清醒。
然后,我抬起头,平静地看着季扬,看着他那张因自我感动而显得无比崇高的脸。
“说完了吗?”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这片小小的、凝固的空气。
季扬愣住了,他显然没料到我是这个反应。
剧本不该是这样演的。
我不该是羞愧、难堪、感激涕零地看着他吗?
我甚至还对他笑了笑,很轻地说:“既然要讲我的故事,不如讲得更完整些?比如,你是怎么‘拯救’我的?那些细节,不如也拿出来,告诉大家听听?”
我的平静,我的坦然,像一盆冰水,把他精心准备的英雄主义独白浇了个透心凉。
他眼神开始闪躲,准备好的台词卡在了喉咙里,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你就是那个意思。”
06
我没再看季扬瞬间煞白的脸,也没理会周围人探究的目光,转身就走。
苏哲立刻跟了出来。
晚上的风很凉,吹在脸上,让我发烫的头脑冷静了一些。
我们沉默地走在人行道上,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以为他会问我什么,关于季扬,关于我的过去。
但他没有,一个字都没问,只是安静地走在我身边,用他的沉默,给了我最大的尊重和喘息的空间。
走了很久,我才先开了口。
“谢谢你,刚才想为我说话。”
他侧头看了我一眼,没说话,等我继续。
“季扬说的,有一部分是事实。”我看着前方的路灯光晕,声音很平静,“我家里的确出了事,我也的确……经历过一段很灰暗的日子。”
我停下脚步,转向他,很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但那不是我的污点,也不是他可以拿来消费、拿来道德绑架我的工具。”
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但更多的是坚定,“该为这件事感到羞耻的人,是他,不是我。”
苏哲也停下脚步,他没有说“别难过”或者“都过去了”之类的废话。
他只是非常认真地看着我,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他说,“错不在你。任何人都没有权利,用你的过去来彰显他自己。”
没有多余的同情,没有居高临下的安慰,只有平等的、不打折扣的认可。
那一刻,我紧绷了一晚上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
眼眶有点热。
他帮我叫了一辆车,替我拉开车门,叮嘱我:“到家发个消息。”
车子开走,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他依然站在原地,直到车子拐弯。
久违的、被人尊重的温暖,缓慢地流淌回我的四肢百骸。
07
我回到公寓走进楼道的一瞬间,一个阴影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是季扬。
他身上还穿着酒会那套剪裁得体的西装,头发却有些乱了,脸上带着一种压抑的怒气和冰冷的嘲讽。
“长本事了,沈晚晚?”他一步步逼近,把我堵在墙边,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而亮,照亮他扭曲的表情,“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我难堪?”
我闻到了他身上浓烈的酒气,混合着他古龙水的味道,让我一阵反胃。
“那个建筑师就那么好?”他低头,几乎贴着我的脸,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认识几天,就让他看你的笑话?看你最可悲的那一面?”
他的话,一句句扎进我心里。
“你是不是觉得,摆脱我之后,谁都可以了?”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极致的侮辱,“是不是觉得随便找个什么人,都能证明你过得比我好?”
我看着他那张因为愤怒而显得陌生的脸,看着他嘴唇开合,吐出那些最恶毒的揣测。
酒会上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防线,被他轻易地击溃。
积压了一整晚的屈辱、愤怒、还有被他揭开伤疤的疼痛,在这一刻,全部冲上了头顶。
我抬起手,用尽全身的力气,重重地给了他一个耳光。
“啪!”
清脆的响声在安静的楼道里回荡,甚至盖过了声控灯熄灭前最后的电流声。
世界安静了。
季扬的头被打得偏向一边,他缓缓地转回来,眼神里不再是嘲讽,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阴鸷的怒火。
他伸出舌尖,慢慢顶了顶被打肿的左边脸颊。
08
我趁他愣神的瞬间,转身就往楼上跑,掏出钥匙想打开家门。
可我的手抖得太厉害,钥匙插了几次都对不准锁孔。
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门刚被我插进钥匙,还没来得及转动,一只手就从后面伸过来,死死地按住了门板。
“想跑?”季扬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像一条冰冷的蛇。
我尖叫着想关门,他却用脚死死卡住门缝,然后猛地用力一推。
我整个人被门板撞得向后踉跄,他跟着挤了进来,反手将门“砰”地一声关上。
黑暗中,他从背后抱住了我,力气大得吓人,像一把铁钳。
“你是我发现的!”他在我耳边低吼,温热的气息喷在我的皮肤上,却让我感觉像被冰冻住,“是我一手把你塑造成今天的样子!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你不能离开我!”
他试图强行把我掰过来吻我,我拼命挣扎,用手肘狠狠地向后撞去。
他吃痛地闷哼一声,手臂松了松。
我立刻挣脱出来,不顾一切地冲向书桌。
我需要一个武器。
我抓起了桌上那个最重的、用来压画稿的金属相框,转身,看着再次逼近的季扬,用尽我所有的力气,朝着他的额头砸了过去。
“咚”的一声闷响。
季扬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一缕温热的血,从他的额角顺着眉骨流了下来。
他捂着伤口,眼神里是受伤、是愤怒,更是一种被彻底背叛的错愕。
“你就这么恨我?”他嘶哑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我们之间那些艺术上的共鸣,那些灵魂的契合……难道都是假的吗?沈晚晚,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爱?”我流着泪,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把一个人的伤疤血淋淋地撕开,放在众人面前展览,这就是你的爱吗?把你的喜好强加给我,把我的世界塑造成你想要的样子,这就是你所谓的灵魂契合吗?”
我指着他,声音因为激动而破了音:“季扬,那不是爱!那是你病态的、自私的占有欲!”
他脸色煞白,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滚!”我指着门,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最后却摇了摇头,说出了一句让我彻底坠入冰窖的话:“我不会走的,晚晚。我们之间,不可能结束。”
他说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打开门。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我所有的理智彻底崩盘。
我抓起桌上笔筒里所有的画笔、铅笔、美工刀,一股脑地朝着他的背影砸了过去。
“你滚!滚出去!别再来找我!”
那些画笔砸在他的背上,又散落一地。
他的脚步只是顿了一下,没有回头,最终还是离开了。
门被关上,我终于支撑不住,沿着墙壁滑坐在地,浑身抖得像一片风中的落叶。
09
我在冰冷的地板上坐了不知道多久,直到窗外的天色泛起鱼肚白。
公寓里一片狼藉,画笔、刻刀、散落的画稿,还有那个被我当成武器的金属相框,静静地躺在地上,相框的玻璃碎了一角。
我看着这一切,感觉自己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战争,而这间屋子,就是我的战场。
我从地上爬起来,第一件事不是收拾,而是拿出手机,搜索“24小时上门换锁”。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我的声音异常平静。
锁匠在半小时后赶到,电钻的声音在清晨显得格外刺耳。
当他把一套全新的、带着金属光泽的钥匙交到我手里时,我感觉自己才真正地活了过来。
我把季扬留下的那把旧钥匙,连同所有关于他的东西,一起装进一个黑色的垃圾袋,扔进了楼下的垃圾转运站。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我推掉了大部分的商业约稿,只画自己想画的东西。
那些明亮的、温暖的色彩,一点点重新回到我的画布上。
苏哲约我去了那个建筑模型展。
我们在那些精致的模型之间穿行,他给我讲承重结构,讲光线设计,讲空间的情绪。
他从不问我那天晚上的事,也从不提季扬,只是在我偶尔走神的时候,会安静地停下来等我。
有一次,我们在一家咖啡馆,我正在画一幅速写,他忽然说:“你的线条,很有力量。”
我愣了一下,抬头看他。
他笑着补充:“不是技巧,是感觉。像是在扎根。”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真正的懂得,不是告诉你“我们灵魂契合”,而是能看到你正在努力生长的根。
我以为生活会这样,在平静和新的希望中,慢慢修复。直到我生日那天。
10
生日那天,苏哲给了我一个惊喜。
他没有送花,也没有送贵重的礼物,而是送了我一套顶级的、德国产的插画专用墨水,一共二十四种颜色,每一种都美得像一个独立的灵魂。
我们一起吃了晚饭,他送我到楼下,没有多停留。
我带着愉快的心情回到家,刚要插钥匙开门,就看到一个人影靠在我家对面的墙上。
是季扬。
他看起来很憔悴,眼下有浓重的青黑,下巴上也冒出了胡茬。
额角那个被我砸伤的地方,还贴着一块小小的创可贴。
他不再是那个永远光鲜亮丽的策展人,倒像个落魄的赌徒。
他手里捧着一个长长的、用深蓝色绒布精心包裹的画筒。
看到我,他站直了身体,眼神里有一种孤注一掷的狂热。
“晚晚,”他声音沙哑,“生日快乐。”
我没说话,只是握紧了手里的钥匙,心里警铃大作。
他没有靠近,只是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个画筒,从里面抽出一幅卷起来的版画,然后在我面前,缓缓展开。
熟悉的、让我生理性感到压抑的画风,瞬间攫住了我的视线。
混乱的线条,阴郁的色块,挣扎的人形。
“我还记得,你第一次看到他的画,眼睛都在发光。”季扬用一种自我感动的、梦呓般的语气说,“你说,从来没有一个画家,能把灵魂的痛苦画得这么深刻。”
他深情地看着手里的画,像在看一件稀世珍宝。
“我找了所有的关系,联系了他在柏林的画廊,又通过画廊联系到他本人。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新作品流出了。我把我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才让他同意,把这幅他早年最重要的一张签名版画转让给我。”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将那幅画向我递过来。
“晚晚,我知道我之前做错了。我混蛋,我偏执,我伤害了你。”他语带哽咽,“但是,这个,这个是不会骗人的。这是我们之间最根本的连接,是我们灵魂的共鸣。我知道,只有它,才能代表我们之间的一切。你原谅我,好不好?”
11
我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手里那幅画,看着他那张因为激动、悔恨和自我感动而扭曲的脸。
他眼中的狂热和期待,像一团火,要把我一起吞噬。
他坚信,这件“终极武器”一定能击中我最柔软的地方,让我们重归于好,回到那个由他设定的“灵魂伴侣”的轨道上。
周围的空气很安静,我甚至能听到他压抑着的、急促的呼吸声。
我没有去看那幅画,我的目光只是落在他脸上,平静地开口。
“季扬,”我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锋利的刀,划破了这粘稠的氛围,“你记错了。”
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仿佛被人按下了暂停键。
“什么?”他喃喃地问,似乎没听清,又或者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我往前走了一步,离他更近了一些,也让他能更清楚地看到我的口型,听到我的每一个字。
“我说,你记错了。”
我重复了一遍,语气清晰,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我从没喜欢过这位画家。”
季扬的瞳孔猛地一缩。
我继续说了下去,把那个埋藏了许多年,连我自己都快要忘记的真相,一点点挖出来,摊开在他面前。
“他的画风,让我感到焦虑和压抑。每一次,你拉着我站在他的画前,滔滔不绝地讲那些构图、色彩和背后的哲学时,我只是在努力地、拼命地去理解,去寻找你口中那些所谓的‘好’。”
“我买的每一本关于他的画册,都不是因为我喜欢,只是因为你说,那是我们‘共同的品味’。我怕我不点头,我怕我说‘我不喜欢’,你眼中那种‘我们是天生一对’的光,就会熄灭。”
“我从来没有因为他的画而眼睛发光,季扬。如果我的眼睛里真的有光,那也只是因为,我在看着那个当时我以为我爱着的、正在发光的你。”
我的话,像一把重锤,一锤一锤,砸在他精心构建的、用以自我感动和精神控制的基石上。
他构建的整个“灵魂伴侣”的宏大叙事,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12
季扬的表情变得一片空白,他手里的那幅画,仿佛有千斤重,让他举着都显得吃力。
他嘴唇翕动,喃喃自语:“不……不可能……你明明……”
他的记忆开始倒带,混乱的碎片不受控制地涌现。
他想起来了。
第一次在画廊看到这个画家的作品时,是他自己近乎痴迷,拉着我的手,激动地说了半个下午。
而我,自始至终,只是安静地站在他身边,沉默地听着。
他把我的沉默,当成了默认。
每一次看展,都是他兴致勃勃地发表长篇大论,而我,只是偶尔点头,说一句“嗯,你说的有道理”。
他把我的附和,当成了共鸣。
我买回来的那些画册,总是被放在书架最不显眼的位置,几乎从不主动翻阅。
他把我的不闻不问,当成了已经内化于心的熟悉。
原来,从始至终,都只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
他一直以为,那是我们之间唯一的、最牢固的、超越一切世俗的连接。
他害怕失去我,更害怕失去这个能证明他与众不同的标签,所以他才发了疯一样地想要抓住,不惜用最不堪的方式。
他痛苦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眶已经红了。
他看着我,声音里是全然的崩溃:“所以……一直以来,都只是我一个人……在自说自话?”
他终于承认,他不是需要我,他只是需要我活在他亲手设定的那个“灵魂伴-侣”的角色里,来满足他那可怜的、需要靠“独一无二的品味”来支撑的优越感和安全感。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我曾经用尽全力去仰望、去追随的男人,此刻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无助。
我心里没有报复的快感,也没有丝毫的怜悯。
只剩下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季扬,”我轻声说,“都过去了。”
我没有去接他手里的那幅画。
“我们看的,从来都不是同一幅画。我们也早就走上了不同的路。”
我说完,不再看他,用钥匙打开了身后的门。
13
季扬最终是怎么离开的,我不知道。
我没有回头。
进屋后,我径直走到书架前,在最深、最角落的位置,抽出了那本厚重的、布满了灰尘的画册。
就是那个我从来没喜欢过的画家的作品集。
书页的边缘已经有些泛黄,上面还残留着季扬当年送给我时,写下的那句“致我的灵魂伴侣”。
我抱着这本沉重的书,走下楼,一直走到了小区后面的垃圾转运站。
夜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我站在那个巨大的、深绿色的垃圾桶前,毫不犹豫地松开了手。
“咚!”
画册落进空荡荡的垃圾桶,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响的声响。
那声音,像是一个句号。
一个为我那段压抑、盲目、失去自我的过去,画上的,最彻底的句号。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一直压在心口的一块巨石,终于被搬开。
我抬起头,看到了城市宁静的夜空,几颗星星在远处闪烁,微弱,却坚定。
手机震了一下,是苏哲发来的消息。
“生日快乐。还有,忘了说,今天你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
我看着那行字,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一次,是真的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
我没有立刻回复,只是把手机放回口袋,慢慢地往回走。
路灯将我的影子投在身前,清晰,独立。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终于可以,只为自己喜欢的画,落下画笔。
天,就快亮了。
属于我的黎明,已经来了。